第55节
做娘的苦,音楼想起自己的生母,临死前拽着她不放,可见天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她又羞愧又难过,握着彤云的手道:“你放心,我能见着他,一定把孩子的下落替你问明白。他防人,不是他愿意这么着,实在是兹事体大,只有对不住你。”她推窗朝外看,见左右无人才又道,“咱们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也瞧见了,我不拼个鱼死网破,这辈子都出不了宫廷。承乾宫闹鬼的事儿你听说了么?”彤云见她压低了声儿,也窃窃道:“回北京曹春盎就打翻了核桃车,叽哩咕噜全说了。又说主子身上不好……”她仔细看她两眼,“说您吓着了,最近神思恍惚,可我瞧您还好,不像是撞鬼了。”
她尴尬笑了笑,凑到她耳朵边上说:“我是装的,这是逼得没法儿了,他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把受了册宝的皇后怎么样,只有我自己使劲儿。谁能让一个疯子当国母?皇后遭废,少不得打发到冷宫里去,横竖已经疯得没边儿了,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把自己给烧死,也说得过去不是?你来得正好,替我传话给他,到时候要劳烦他接应我,再找个死囚顶替,否则死不见尸,皇上必然不能罢休。”
彤云听得发懵,“敢情他们一口一个您病了,都是您装出来的?您这份天赋,真叫人佩服!”
音楼嘟囔了声,“我没别的本事,就会装疯,我觉得自己装得挺像,都赖我爹把我生得好。”
两个人调侃两句复笑起来,亲近极了的朋友,在一块儿能暂时忘了不快乐。音楼又道:“把你配给肖铎,实在太对不住你,我常想,要是咱们能把名分换过来就好了,不管皇上人怎么样,终归他才是你的正主儿。可惜了总是阴错阳差,咱们这些人,包括音阁,个个都是求而不得,全怪老天爷作弄。”
彤云还在思量她要装疯死遁的事儿,细想起来这对自己大大有益。她从没这么迫切希望他们能逃离,只要他们好好的,她就能把孩子找回来。
“名分不名分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困境里挣脱出来。我琢磨过了,您的法子很可行。督主外头给皇上施压,您这里再一乱,他没了主心骨,哪头轻哪头重就闹不清了。”她抚掌道,“咱们要早能想这法子多好,可惜了拖到现在。”
音楼笑道:“这种事不也得碰时机么!先前在哕鸾宫太太平平的,要疯也没门道。凡事都要撞个巧,眼下时候到了,盛极而衰才能跌得狠。进了冷宫伺候的人少了,屋子着起来,救火的来得不那么快,烧透了面目全非,后顾才能无忧。”说着捂脸,“就是罪过大了点儿,万一一把火烧了大半个紫禁城,那可怎么得了!”
“这会儿还管那些!不在一个宫苑,屋子隔了十八丈远,火星子想溅也溅不着的。”彤云高兴得脸上放红光,“就这么说准了,您定个时候,知会完了督主,好早早儿谋划起来。”
音楼说:“还差一程子,我得上太后跟前闹去。过两天是浴佛节,后宫女眷要上碧云寺烧香还愿,临出宫来一出,惊动了老佛爷,皇上想留也留不住了。就是造孽的,别把老太太吓坏了,回头一病不起就不好了。”
彤云只说吓不死的,“您要能把皇太后吓趴下,那您才是真本事。”
话音才落,宝珠进来通传,说皇上往坤宁宫来了。音楼听了忙去拿鸡毛掸子,嘱咐彤云说:“我这头追你,你往他身后躲。皇上最爱小媳妇儿,尤其你这样的,没准儿你一个飞扑,就扑到他心坎上去了。”
彤云干瞪眼,既然这么安排,那就照着计划实施。皇帝进宫门的时候她正跑得花枝乱颤,见了那九五至尊像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梨花带雨地哭喊着:“皇上救我。”
皇帝不防备,一朵花儿飞进怀里来。打眼看这惊魂未定的小模样,手上忙搀住了,就是想不起来哪儿见过。
彤云抽泣着,莺声道:“皇上忘了,奴婢是彤云,原来伺候娘娘的,后来皇太后把奴婢指给了肖铎……”
皇帝长长哦了声,以前没留意她,没想到原来长得这么标致。再回身看,皇后被人拦腰抱住了,半趴在白玉围栏上挥舞鸡毛掸子,咬牙切齿地骂:“小贱/人,你想害死我,我偏不称你的意儿……”
皇帝头疼不已,却放轻了声口问她,“今儿进宫来瞧你主子?”
彤云嗯了声,幽幽瞧他一眼,“奴婢上老家去了阵子,回京头件事就是进宫来请安,没想到我主子成了这样儿。”仿佛惊觉自己还在皇帝怀里,慌忙往后退了几步,红着脸局促地绞帕子,又瞧天色,低声道:“时候不早了,不敢再耽搁,没的叫我们督主骂。皇上保重,奴婢去了。”
她跟着小太监往宫门上走,褙子下半截裹紧了腰臀,每挪动一步都呈现出转腾翻滚的况味,很有一种撩人的趣致。皇帝啧啧惊叹,奇怪女人嫁人之后和做姑娘时相比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就像玉要雕琢要温养,即便嫁的是太监,盘弄多了也上了层油蜡,触摸上去滑不溜手,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至于皇后,所作所为越来越出格,打人骂人已经不稀奇,某一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往东西十二宫分发珍珠粉,打开一看整颗珠子敲得四分五裂,颗粒太大,根本不能用。和送来的人打听,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那是皇后拆了凤冠得来的五千四百多颗珍珠。皇后娘娘亲自杵碎了分给众妃嫔,好叫大伙儿沾喜点气。
见鬼的喜气!连凤冠都拆了,这不是自毁根基是什么?太后宫里挤满了愤怒的嫔妃,让她们在一个疯子的统领下生活,这日子没法过了!
皇帝倒还算平静,拆了就拆了吧,着人重新打造一顶就是了。他如今被倭寇的事搅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管那些个!
“皇后失德,国之大忌!”太后把炕桌拍得惊天动地,“再纵着她,回头连奉天殿的房梁她都敢拆!”
皇帝听崇茂传达太后的意思,未置一词,挣扎了很久才决定来一趟。劝皇后收敛些,虽然知道不会有多大成效,不过是尽个意思。本来以为她白天脑子能清醒点儿,谁知进门就碰见这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皇帝站在中路上,愁眉苦脸看了半天,最后转过身,又回西海子去了。
太多的愁绪,糟蹋了这明媚的春日。宫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提督府上倒是一片祥和。 肖铎借口处理漕运,已经连着七八天没去司礼监了,批红的事也看得不那么重了,还是朝廷妥协,把票拟送到府上来,开了大邺私宅理政的先河。
他坐在槛窗下蘸朱砂,勾勾画画心不在焉。风吹树摇,托腮静看,淡然问大档头,“我吩咐的事都办妥了么?”
佘七郎应个是,“三十四个都是靠得住的亲信,已经埋伏在去碧云寺的路上,只等皇后娘娘凤辇一到就动手。”
他点点头,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宫眷出宫的机会,错过恐怕抱憾终身,所以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了。命人扮成乱党,少不得杀掉一干宫妃。人死得多了,注意力便分散了。他要把音楼劫出来,后面的事实在顾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在宫里出的那些事,一桩一件传到他耳朵里,他早就被凌迟得只剩骨架,喉管有没有彻底割破没什么差别了。
提笔狠狠往下一捺,他说:“要有万全的准备,接了人往西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佘七郎迟疑了下,“督主……属下们粉身碎骨追随督主,可这事还要请督主三思。半道上劫杀,和屠宫没有两样,万一哪步出了岔子,便是泼天巨祸。”
他抬了抬手,“不必再议,目下这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我经不得耗,她也经不得。”
人能痴迷到这程度叫人纳罕,入情像饮酒,有的人浅尝辄止,有的人却甘愿灭顶。很显然,督主属于后一种人,劝已经不起作用了,越劝越不可自拔。
风卷过案头,把澄心笺纸吹得飒飒作响。檐下一溜脚步声到了门上,曹春盎呵腰道:“彤云姑娘从宫里回来,在外头求见干爹。”
他搁下笔叫进来,彤云进门纳了个福,笑道:“许久未见督主,督主这一向可好?”
他点头,“都好。见着你主子了?有话带出来么?”
她应个是,把她主子嘱咐的话一字不漏全回禀上去,“照着路数来,似乎是个万全的主意。只是奴婢听了心里难过,好好的人,装疯卖傻叫人按着,实在受了大委屈了。”
一抹愁云浮上他的眉梢,他微微发怔,靠在那里不说话。上回匆匆见了一面,知道她不至于真的发疯,没曾想是这样算盘。这丫头真沉得住气,明明早该打发人知会他的,却一直隐瞒到今天,是不是对他没了信心,已经不再指望他了?
他心头悲苦难言,佘七郎却大喜过望,“这是个万全之策,皇上疑心极重,哪怕再多的嫔妃被劫,只要皇后在内,必定要往督主身上牵扯。若是照着娘娘意思办,戏演得以假乱真,皇上就是发难也摸不着首尾。”
他喟然长叹,撑着额头道:“叫她受这么多苦,是我无能。”
底下三人面面相觑,彤云忙道:“主子说了,只要能和督主在一起,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她自己知道,光靠您使劲儿成算不大,要她自己出幺蛾子才能破这个局。督主明白主子的心就成了,先苦后甜,往后有的是时候来补偿她。”
他不言声,凝眉思量了会儿才对佘七郎道:“既这么,先头的计划暂且搁置。浴佛节那天是我伺候,她要做什么,我也好从旁协助。”言罢摆了摆手,“你们都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人都散尽了,午后的日光懒懒照进来,落在伏虎砚台上。
他起身绕室踱步,渐次沉淀下来。现如今是彻底看透了,权势对他来说不过如此,即便万万人之上,依旧是个替人卖命的奴才。只要她能从宫里脱离出来,他一定带她远遁。这些年该受的苦受够了,该享的福也享尽了,宫廷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益处,唯一的收获就是救下了她。他穿蟒袍,系玉带,顶的是太监的头衔,所幸她不嫌弃他,才能成就这么一段姻缘。
瞻前顾后太多,幸福从指缝里溜走,待要抓紧却来不及了。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定要牢牢把握住。他蹙起眉思量,大小琉球的进犯为他提供了好时机,朝廷派出去的使节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蠢物,倭寇依旧会在海上兴风作浪,最后出兵也是必然。太平盛世受限制太多,乱世里却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一艘福船上混进个不起眼的小兵,离开了大邺疆土便天大地大,所以眼下只要助她把戏演好,他们甚至可以带上身家走得不慌不忙。
他走回去,仰在躺椅上悠悠笑起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丫头是员猛将。叫他痛过、悲过又重燃起希望,这个浴佛节,变得前所未有的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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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疯装得久了,音楼已经摸着了门道,眼神要呆滞,动作要怪异,嘴里胡言乱语,这么的就足以糊弄住所有人了。皇帝起先是不信的,对她多番试探过,无奈她时好时坏,观察了很久,到底还是放弃了。若论感情,不能说没有,但和肖铎必定没法比。或者只有初初的一点眷恋,后来更多的是不甘和利用。音楼有时觉得他很可怜,空得了江山,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他爱身下的髹金龙椅,爱祖宗传下的万世基业,更爱吃喝玩乐纵情声色。他就像南唐的李后主,有才情、性骄侈、喜浮图,唯独不恤政事。一个国家气数将尽,末代便是这样一副让人无能为力的惨况。
四月初七宫里忙开了,为第二天的浴佛准备全套的纯金器皿、宝香、会印钱及放生的活物。别人做功德,一般放鲤鱼和龟鳖,音楼不是,她叫四六抓了条刚出洞的蛇,装在绡纱做的袋子里,自己亲手拎着,大摇大摆去了皇太后的慈宁宫。
绡纱很薄,里面的东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春天万物生发,蛇才从一个寒冬里醒转过来,正是活跃的时候。那是条碧绿的竹叶青,筷子粗细,身条优美,昂着头吐着信子,直往袋口上蹿。
音楼的出现立刻引出一连串尖叫,淑妃战战兢兢说:“皇后娘娘,这蛇有毒,叫它咬一口会出人命的。”
毒牙早拔了,音楼小时候并不娇养,这种东西也不害怕。她往上抬了抬手,举到淑妃面前,“你瞧它多漂亮,怎么会有毒呢!淑妃喜欢吗?喜欢我和你换,你那尾锦鲤也不错。”
她的口袋往前一送,几乎贴上淑妃的鼻尖。绿油油一团夹带着腥气扑面而来,淑妃吓飞了魂,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
殿里乱成了一锅粥,皇太后双手合什大念阿弥陀佛,冲音楼斥道:“皇后也自省些个,你放生什么都不要紧,叫底下人关在笼子里带到碧云寺就是了,自己提溜着像什么样子?你是皇后,不是外间的山野村姑,这样不忌讳,有失皇家体统!”
音楼不以为然,扭头道:“老佛爷此言差矣,众生皆平等,为什么独不耐烦我的蛇?我是皇后,我爱提溜着,谁也管不着。”
她这个猖狂样儿,天皇老子也拿她没辙。皇太后厌恶地皱了皱眉,回身看榻上的淑妃,嬷嬷使劲掐了半天人中,这才悠悠醒转过来。睁眼一看皇后探头探脑,淑妃就哭了,抓住太后衣襟道:“老佛爷给我做主,姊妹们都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经得住皇后这么作弄!宫里再不整治,往后还能成事么?今儿吓唬我,明儿就该杀我了。皇上不管,老佛爷再不管,咱们这些人可活不了了。”
音楼一听生气了,“淑妃你胆儿不小,当着本宫的面敢叫老佛爷惩治本宫,当我是死人么?坏话背着人说的道理不明白,要本宫教教你?”
淑妃愕然往后缩了缩,“看看,这是又要发作了。早前皇上封后她就推三阻四,万事都有定数的,非要把人按在那个座儿上,她福薄镇不住。当初还不如封贵妃,总比大伙儿一道水深火热的好。”
音楼错着牙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我手里有金印,你再啰噪一句,即刻摘了你丽妃的衔儿!”
旁边丽妃一脑门子汗,怯怯举手道:“娘娘,我才是丽妃,她是淑妃。”
音楼哦了声,“对,我弄错了。”又冲榻上人使劲指了指,“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照样不得皇上宠爱。你以为你一哭二闹就能挽回皇上的心么?我有儿子,你有什么?将来大殿下继位,头一个把你送进泰陵,看谁护得了你!”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人弄得摸不着边。大伙儿再一斟酌,那不是邵贵妃的口气么!顿时惊惶失措起来。青天白日里皇后鬼上身了,这怎么得了!大伙儿都求自保,轰地一下作鸟兽散。平时养尊处优的妃嫔们跑动起来不含糊,三下两下出了慈宁宫门,站在槛外拍胸喘气。
夹道里卤簿都预备妥当了,肖铎正指派人打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太后从门里匆匆出来,他待要上前行礼,后面皇后也跟了出来,脸上粉抹得厚,眼梢擦了胭脂,看上去鬼气森森。
他知道她的计划,心里是笃定的,只歪脖儿打量她。她很快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示,扬手招呼太后道:“老佛爷等等我,我一个人乘辇有点怕,总有什么跟着我似的,咱俩搭伙,一块儿坐得了。”
皇太后都快被她吓死了,心在腔子里乱窜,怎么能和她坐一抬辇!当即虎着脸道:“你有你的銮仪,又不是逃难,两个人挤作堆算怎么回事儿?好了别闹,赶紧动身吧,等到了碧云寺请方丈好好给你驱驱邪。”
她蔫头耷脑,看众人上了车,自己茫茫然站了一会儿。肖铎上来搀她,低声道:“娘娘登辇吧,有什么话对老佛爷说,等到了碧云寺再叙也无不可。”
她这才怏怏往自己凤辇方向去,意态虽装得萧索,五指却紧紧扣住他的手。他抬眼看她,她只能用余光扫视他。她的纽袢子上挂着十八子手串,底下回龙须拂在他腕子上,隐约的,像个触摸不及的梦。原想等她上了辇,至少跟她说句话,谁知她脚下忽然顿住了,放开他调头就走。太后的辇还没坐稳她又折了回来,伸手打起帘子,咯咯笑道:“老佛爷,您说要扶我做皇后的,您忘了吗?现在赵氏已经死了,总该轮着我了,您说话不算话,骗鬼么?”
她狰狞地笑着,一步步迈上脚踏。皇太后彻底受了惊吓,缩在车内惊声尖叫,什么体面尊荣全不顾不上了,所幸肖铎上来阻止,她一迭声道:“快把这疯妇抓起来,快抓起来……我大邺没有这样癫狂的国母,皇帝不废她,我也容不得她!把她关起来,关到角楼上去!底下使人看着,除一日三餐不给旁的供给,不许她出角楼一步,否则打断她的腿!”
皇后被人架住了,宝珠上去哭求:“老佛爷您慈悲,我们主子是御封的皇后,诏告了天下的。您把她囚禁起来,皇上跟前也没法交代……”
音楼演得兴起,愈发挣扎嚎啕,哭先帝、哭荣王,把所有宫妃都闹下了车。
眼看收势不住,皇太后恼火异常,断然喝道:“皇帝那里自有哀家去说,不劳你费心。你舍不得你主子,跟着一道去,也免得她孤单。”冲肖铎一比手,“你打发人去办,浴佛的行程不能耽搁,这会子往寺里要紧。皇后的事先搁着,等回来了知会皇帝,这个后,不废也得废!”
肖铎道是,踅身对闫荪琅使个眼色,自己仍旧持金节,开道往大宫门上去了。
音楼折腾了一通,精疲力尽。可是再累,心里却是高兴的。终于办到了,叫皇太后废她,一个发了疯的皇后还不如之前的张皇后,没有住英华殿的福气,一口气送进角楼去了。角楼从墩台至宝顶有九丈高,如果逃不脱,从墙头跳下去不知能不能活命……不管怎么样,那里是紫禁城的边缘,只差一点儿就能走出去了。宝珠上来搀她,她抓住她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原来劫后余生就是这样的,她恨不得放声大笑,自打去年入宫以来就没这么高兴过。
闫荪琅并不知道内情,失了势的皇后,没有特别的优待。到城门上让戍军放行,顺着台阶上去,把人送进门方作一揖道:“娘娘且在此安置,臣命人到坤宁宫收拾娘娘细软和换洗衣裳,想起来缺什么就同底下缇骑说,臣再想法子替娘娘办妥。”
音楼呆滞看他一眼,“这里没有帘子么?万一有鬼怪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怎么办?你叫人挂上帷幔,再送五十支羊油蜡来,本宫夜里怕黑,要整夜点灯才能睡着。”
闫荪琅听了微一顿,抬眼道:“宫里用油蜡是有定规的,娘娘要五十支,真有些难为臣了。”
音楼对宝珠嚎啕起来,“你瞧这人!”
宝珠忙安抚她,冲闫荪琅道:“我们主子到底还是正宫娘娘,要五十支油蜡不见得哪里逾越了。闫大人能办是最好,要是不能,咱们再想法子去求肖大人。就是区区小事麻烦他老人家,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闫荪琅转念一想,步音楼和肖铎是有些交情的,当初从宫里出去借居在提督府,李美人找她告了一状,肖铎还曾给他提过醒儿。真为一点小事叫上头觉得有意为难,那就不好了,便道:“既这么,臣回头吩咐下去。被褥铺盖过会子就到,娘娘先歇一阵,到了饭点儿自有人送吃的来。”
音楼点头把他打发了,自己背着手屋内屋外四处查看。角楼虽然孤凄寂寞些,规格却是很高的,覆鎏金宝顶,梁枋饰墨线大点金旋纹彩画,隔扇门和坤宁宫一样用三交六椀菱花,连槛窗都雕夔龙。要不是地势高,春天显得风异常大,真没什么不称意,还很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内外只有她和宝珠两个人,她搓手笑道:“蛮好,我看比哕鸾宫还强些。这儿没人,我也用不着每天一回装疯卖傻了。”
宝珠道:“可不,每每瞧您折腾,奴婢都替您累得慌。”说着嗤地一笑,“您今儿演得真好,我看把督主也唬得一愣一愣的。难为您,再熬上几天就该苦尽甘来了吧!”
音楼嗯了声道:“但愿一切尽如人意。”
宝珠迟疑道:“就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追究,您说他对您是真有情么?”
音楼摇了摇头,“他只是不甘心罢了,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不上个太监,心里不痛快,就要所有人跟着不痛快。他常说自己是文人,文人心眼儿小得针鼻似的。肖铎那么个大活人戳在眼窝里,又不能除掉,所以就挖空心思硌应人。其实他最想册封的还是音阁,只不过我的利用价值比她大一点罢了。既然他们有了孩子,这辈子横竖是纠缠不清了,他有恃无恐,索性把这个位置腾出来圈禁我。”她长长叹了口气,“他有句话说得没错,他的后位不值钱,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今天终于摆脱了,我只要安安静静等着肖铎来找我,商议好时候再演一出戏,我就该功成身退了。”
未来触手可及,她靠着槛窗笑得馨馨然。心头像卸下了包袱,她知道碧云寺里的他一定也是欢喜的。今晚他会来吧?这么想他,刚才短暂的触碰不能缓解她的相思。她一个人掰手指头数,到底多久没有在一起了?数不清了,放佛从她进宫后就一直是匆匆忙忙的,却也因匆忙,每次都变得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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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铎那头办差,依然进退有度纹丝不乱。
浴佛的仪式完了,太后把从佛前求来的神符交给他,“你得了闲儿给皇后送去,到底有没有用,我也不敢想了,横竖试试吧!”说着一长叹,“我原就反对皇帝册封她,瞧瞧才三个多月,闹得这样收场。到底她来路不正,邵贵妃和荣王作祟倒罢了,只怕还有先帝。不管翻没翻过牌子,毕竟是他的人,皇帝把人收进后宫欠妥当,再一封后,更叫人伤心了。如今这样也没法子了,她疯得没边儿,只能关在角楼上自生自灭。但愿她运数高,远离了承乾宫能好起来,也算捡了条命。”
肖铎道是,“全看娘娘的造化吧!老佛爷尽了人事,剩下的只有听天命。可依着臣看,使了那么大的劲儿捉鬼驱邪都没用,还是娘娘的心魔占了大头。好女不事二夫么,娘娘必定自责,又不得疏解,久郁成疾就打这上头来。身上有恙,尚且可以传太医医治,心里有病症,谁都帮不了她。臣是怕娘娘一个人束在高楼,万一想不开出点什么事……”
太后在金盆里盥洗,他托着巾栉送上去,太后接了茫然拭手,垂眼道:“你心太善,见不得谁受苦,咱们都一样的。可是事情到了这地步,哪里能安顿她?她闹起来你是没瞧见,”边说边蹙眉大摇其头,“像黄皮子进了鸡窝,那份糟心劲儿,天底下罕见。这么下去大家不得安生,还是远远打发了,宫里图个太平吧!”
音楼小事糊涂,大事上却很有主见,就瞧她把皇太后吓得那模样,可见先头在殿里就有过一番作为。太后越厌恶她,对他们越有利。肖铎握紧了那道黄符应个是,“老佛爷是宫里娘娘们的主心骨,要想定国必先安家,不能为了一个,弄得大家伙儿提心吊胆。臣已经吩咐下去,角楼底下加强了守备,娘娘就是在楼里闹翻了天,也妨碍不到别的主儿了。”言罢呵了呵腰,却行退出大殿。
曹春盎见他露脸,请他到僻静处说话。这小子常一副鬼五神六的样子,探过来和他咬耳朵,“干爹,西角楼的人都替换了信得过的,您来去不必忌讳什么。再一个就是彤云,皇上怪异得很,传彤云过西海子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儿子让平川盯着,一有消息就回禀干爹。儿子眼下是怕,彤云和皇上毕竟一夜夫妻,还生了个儿子。倘或她嘴不严,把娘娘装疯的事儿说出去,那咱们这回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肖铎倒显得很笃定,“她不敢,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她和孩子分开的原因。如果她不想让孩子活着,尽管去胡诌。女人和男人不同,只要拿捏住了这个命门,不愁她不听话。”又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曹春盎道:“送到乌兰木通去了,有个熬鹰把式家里没孩子,整天的求神拜佛。这会儿给他一个,比拾了狗头金还高兴呢!说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怀不上,领了一个,肚子嫉妒了,就能生一串。送去的时候唯恐孩子受委屈,包裹里带了五十两银子,公母俩乐得什么似的,拍胸脯担保对孩子好,干爹就放心吧!”
他点了点头,看外面天色不早,是时候回宫了。转头去料理銮仪,心里愈发急迫,手上事赶紧料理完,也好早早去见她。
时间过得真慢,事儿也多,他耐着性子一样样伺候周全,皇太后进慈宁宫安顿下,他方请旨往南边值房里去。
闲下来盼着太阳快点落山,静静坐上一阵,想想风尘仆仆,奔波一天满身的灰没法见她,收拾一通换了身衣裳,左右难熬,干脆出宫上东厂转转。心不在焉听了最近侦缉的情况,画押书那么厚一摞,他伸手想去翻阅,最后还是作罢了。
日头渐渐西沉,余晖一缕一缕被夜吞噬,外面迷迷蒙蒙,离得稍远些就看不清人影轮廓了。他起身出门,沿筒子河往北,兜个大圈子才到西角楼。远远站住了脚估算,这里离太素殿很远,横亘了整个紫禁城,就算燃起来,烧得火光冲天了那边才能察觉。还有出逃的路线,门禁上换了自己人,马车出入不盘查就够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