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惠昭仪的?步子微微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在楚彧面前站定,款款俯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圣安。”这时,她?看见了楚彧手中的?动作,天子竟然在剥蚕豆,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豆壳拨开,露出?内里饱满的?蚕豆,他将豆子放到一旁的?瓷碟中,那?里已经堆起小半碟蚕豆了。
楚彧将瓷碟推到燕摇春面前,接过李德福递上的?帕子,一边擦拭手指,这才抬起凤眸,看向她?,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惠昭仪收回目光,微微垂下头,十分恭顺地道?:“臣妾愚钝,还请皇上明白示下。”
“愚钝?”楚彧竟笑了一下,道?:“你?是懿安太后挑选的?人,怎么会愚钝呢?”
他的?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陈述,惠昭仪下意识去看玉蝶,宫女正伏跪在地上,侧对着她?,脸色苍白无比,看起来像是哭过一场,神色有?些惶惶不安。
惠昭仪收回视线,轻声道?:“皇上的?意思,臣妾有?些不明白,不过当?初臣妾只是一介掌膳宫女,确实是得了懿安太后她?老人家的?赏识,才得以到皇上身边服侍,若说臣妾是懿安太后挑选的?人,倒也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楚彧念着这四个字,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也并不生气愤怒,而是慢慢地问道?:“中秋夜你?冒充燕容华的?名?义,给朕送酒,唆使淑妃,毒杀佩儿,诬陷燕容华,这些都是懿安太后吩咐你?做的??”
惠昭仪的?表情也微变了些许,她?勉力一笑,道?:“皇上,这……”
楚彧的?眼神透出?几许锋锐之意,声音微冷:“朕之前与你?说过,不论你?做什么事情,都不要牵连到她?,你?没有?记住吗?”
一对上那?双深邃的?凤眸,惠昭仪顿时失了声音,她?忽然想起懿安太后曾经说过的?话来:那?孩子虽然看似冷情少言,却最重?情谊,尤其?是在低处,你?赠他一分,他便会还你?三分,所以哪怕得不到他的?喜欢也不要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总会帮着你?的?……
多年前,懿安太后把她?送到这个人身边,并告知她?对方的?软肋,惠昭仪便利用这软肋,做了许多事情,可她?没想到的?是,时过境迁,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软肋。
惠昭仪的?目光落在案几的?瓷碟上,那?里盛着半碟剥好的?蚕豆,她?有?些出?神地想,与其?说是软肋,倒不如说是逆鳞。
第113章
殿内空气静默良久,针落可闻,燕摇春打量着惠昭仪,她生了一张颇为平凡的脸,最好看的是?那一双眼睛,此?时微微垂着,倒是?透着几分异样的平静。
“皇上误会了,”惠昭仪解释道:“懿安太后她老人家别居甘泉宫许久,早已远离后宫纷争,臣妾心中感念她的恩情,这才每隔数月去信请安,皇上若是?不信,尽可以查阅臣妾与甘泉宫的往来书信,绝无半字虚言。”
楚彧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事情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与懿安太后无关?”
惠昭仪垂眉敛目,轻声?道:“是?。”
事?已至此?,她仿佛已经彻底认命了,抬起眼回视楚彧,坦言道:“淑妃性格跋扈骄纵,自视甚高,对臣妾多有不善,她背靠太后娘娘,无奈之下,臣妾只能委曲求全,只是?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臣妾又岂会一直任其?欺压呢?所以臣妾买通了锦绣宫的宫女佩儿,那香方确实是?臣妾交给?佩儿的,但若是?淑妃她心思正直磊落,又怎么会落入圈套?”
对她的这一番话,楚彧不置可否,燕摇春忍不住蹙起眉,开口问道:“那佩儿呢?”
惠昭仪似乎有些意外,然而很快,她便答道:“佩儿诬陷燕容华之事?,是?太后做的,我并不知情,但是?诬陷就是?诬陷,她以为供出了你的名?字,便可以保住性命,殊不知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露出几分讥诮之意,道:“更何况,皇上宠爱燕容华,别说?只是?如此?拙劣的谎言了,哪怕燕容华真的是?幕后主使,想必皇上也会竭尽全力地维护你的,所以在这之前,她必须死在慎刑司里。”
燕摇春惊诧于她的语气之轻巧,仿佛人命如微尘一般轻贱,她心中不禁漫上几许寒意,惠昭仪似是?看出来了,她竟然还笑了笑:“燕容华倒也不必害怕,你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有什么事?情,皇上会替你作?主,自不必如我这般谄谀取容,居于他人之下,只要燕容华能一直讨皇上欢心,便可盛宠不衰,高枕无忧了。”
燕摇春登时愣住,楚彧的眼神浮现?几分冷锐之意,沉声?喝止道:“住口。”
惠昭仪垂下眼:“是?,臣妾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楚彧神色冷淡地盯着她,眸光深谙,薄唇微抿成一条直线,唤来李德福,吩咐道:“惠昭仪构陷他人,毒杀宫女,即日起,夺其?位分,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
待入了夜,温度就更低了,窗棂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燕摇春上辈子?是?个地道的南方人,极其?怕冷,和每个从?未见过雪的南方人一样,总是?向往着冰雪,然而当她真正身临此?境之时,才霍然惊觉,自己或许无法忍受这刺骨的寒意。
“主子?,”知秋自外间进来,轻声?道:“您要歇了吗?”
往日这个点,燕摇春确实该睡下了,可是?不知为何,她今天却没?什么睡意,想找人说?说?话,然而一对上知秋询问的目光,她又犹豫了,她不睡,就意味着知秋和盼桃也不能睡,还得打起精神陪着她。
燕摇春又想起阮拂云来,只是?对方这时候大概也已经休息了,她有些失落,窝进被子?里,对知秋道:“不必守夜了,你和桃儿去睡吧。”
如今知秋已经很习惯她的要求了,答应下来,然后将殿内的灯烛都?灭了,只留下云台案上的一盏灯,便退了出去。
燕摇春盯着帐顶发了一阵呆,听见外面?的风声?,呜呜咽咽,像女子?幽怨的哭泣,令人心烦。
有什么事?情,皇上会替你作?主……
只要燕容华能一直讨皇上欢心,便可盛宠不衰,高枕无忧了……
燕摇春猛地翻了一个身,用力把?被子?拉过头顶盖着,但是?惠昭仪说?过的话依然在耳畔不停地回响,像是?要钻进她的脑子?里去。
最后燕摇春索性坐了起来,靠着床栏发呆,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硬硬的,她低头一看,却见那软枕下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小角,是?一枚金令。
燕摇春恍然想起,这是?中秋那一日,楚彧送给?她的,持此?金令,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不受限制。
她将那枚金令拿起来,握在手心,沉甸甸的,泛着金属特有的凉意,燕摇春原本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说?起来,自她拿到这一枚金令起,还从?未使用过,这一块小小的令牌,真的能让她走出这个后宫?
……
惠昭仪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闻者俱惊,不过有淑妃的事?情在先,她们倒也不怎么奇怪了,只是?不知这次惠昭仪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竟落得如此?下场。
也有好奇者如赵才人,派人去试着打听一二,谁料乾清宫的人口风颇紧,横竖没?打听出什么来,宁美人得知此?事?,冷笑一声?,对她道:“我劝你还是?少理?会这些事?,大概是?和摘星阁里的那位有关,沾上一星半点儿就要伤筋动骨,焉知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惠昭仪呢?”
赵才人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宁姐姐这话说?得什么意思?你是?说?,惠昭——她被废的事?情,是?同燕姐姐有关?”
宁美人把?玩着一盏琉璃酒樽,语气漫不经心道:“八九不离十。”
正说?着,门外有宫人进来,福身行礼,恭声?禀道:“宁美人,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宁美人听了,微微蹙起秀眉,但还是?放下酒樽,站起身来,才走了一步,便晃了晃,赵才人连忙扶住她:“宁姐姐怎么了?莫不是?喝醉酒了?”
宁美人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扶着额,面?露痛苦之色,道:“大概是?这酒太烈了,后劲有些大……”
赵才人有些着急,道:“那你这般情形,如何能去见太后娘娘?”
宁美人忍着痛楚,对宫人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恐怕今日不能去见太后娘娘了,烦请你同她老人家说?一声?吧。”
那宫人面?露犹豫之色,赵才人已经在一迭声?叫请太医了,他只好应下,又退了出去。
宁美人一双美目轻转,对赵才人道:“还要劳烦赵妹妹送我回去了。”
赵才人是?个热心肠的,自是?满口答应,亲自扶着她往外走,待两人路过一道宫门时,她眼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道:“那不是?燕姐姐吗?”
宁美人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燕摇春,她并未察觉到两人的存在,而是?径自往前走去。
赵才人讶然道:“那边好像是?丹凤门了,燕姐姐去那里做什么?”
宁美人的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站直了身子?,道:“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却说?燕摇春已到了丹凤门前,远远就看见门口值守的禁卫,她略一犹豫,摸了摸袖中的金令,壮起胆子?走近前去,果然被禁卫拦下来了:“宫闱重地,不可随意出入。”
燕摇春学着秦灿,状似镇定地从?袖中取出那枚金令递过去,那禁卫看了看,紧接着皱起眉,并未立即放行,燕摇春的心也倏地提了起来,暗道不是?吧,楚彧竟然骗她?
正在她心中忐忑的时候,那禁卫客气道:“请姑娘在此?稍后片刻。”
他说?完,对同僚使了一个眼色,自己转身走开了,他拿着那枚金令去见了自家的上峰,禀道:“属下从?前也见过天子?金令,但上面?刻着的是?龙纹,这一块却是?凤纹,属下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前来请示。”
听闻此?言,那禁军队长接过金令细细打量几眼,表情微变,忙问道:“持令之人如今在何处?”
那侍卫道:“还在宫门前。”
“速速放行,”禁军队长道:“不可怠慢了贵人。”
于是?,在燕摇春等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后,便看见之前那名?侍卫回来了,对方的态度比之前客气了不少,甚至堪称恭敬,拱了拱手,道:“您请。”
燕摇春收下金令,道了一声?谢,这才一步一步地穿过了丹凤门,正午的阳光恰好自外面?照进来,落在了她的发间、眉梢和眼里,既明亮又温暖。
燕摇春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细细长长的,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心头的沉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欣喜之意。
她真的出来了,楚彧没?有骗她。
而另一边,宁美人站在宫墙旁,远远望着丹凤门的方向,只见门口立着十数名?禁卫,看起来森严无比,赵才人探头张望了片刻,不可思议地道:“宁姐姐,燕姐姐方才是?……出去了吗?”
“嗯,”宁美人蹙起秀眉,沉吟道:“禁卫是?放她出去了。”
赵才人满面?疑惑,不解地道:“她怎么能出宫?不是?说?后妃不得离开皇宫吗?”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又露出羡慕之意,道:“我也想出宫,我想我爹娘和妹妹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前阵子?传信来,听说?我妹妹就要出嫁了。”
闻言,宁美人看向她,语带怂恿道:“你也问一问?万一能出去呢?”
“哎,”赵才人顿时心动了,跃跃欲试道:“若是?真能出去就好了。”
赵才人向来是?个胆子?大的,今日没?有岑才人在旁边拦着,她更是?无所畏惧,被宁美人三两句话唆使了,兴冲冲地往丹凤门走,谁料还未靠近门口,就被禁卫拦下来了:“宫闱重地,无令不可出入。”
赵才人指了指大门的方向,不死心地道:“刚刚那个怎么能出去?”
禁卫面?无表情地答道:“她有天子?金令。”
赵才人当即愣了一下,回头看向宁美人,对方面?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宁美人了然,悠悠道:“天子?金令,那可不是?我们能拿到的东西,想来是?皇上赐给?她的。”
赵才人看着大开的丹凤门,眼巴巴地道:“那能借来用用吗?”
宁美人:……
她沉默了片刻,道:“你可以试试,万一燕容华好心,愿意借给?你呢?”
第114章
宣政殿内。
李德福持着拂尘,扬声唱道:“宣肃王之嫡次孙,楚锦入殿觐见。”
不多时,一个八九岁年纪的男童自殿外进来,他看?起?来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袭魏紫色刺绣锦衣,头戴小玉冠,足蹬青色缎面小靴,被众臣齐齐打量着,他似乎有些怯场,步子?顿了顿,李德福连忙又呼唤一声,那小孩方才?继续往前走,到了御座下方,对楚彧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楚锦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体安康。”
他的?面容还很稚嫩,行为举止间又故作老成,看?起?来颇有些好笑,上了年纪的?老臣见了,都捋着胡须笑,楚彧端详那小孩片刻,抬了抬手,命他起?来,又问了几?句话,小孩都一板一眼地回答了。
紧接着,又传唤了几名宗室子弟,年纪大多是十?岁左右,明王之子?楚源亦在其中,他的?年纪是最小的?,有些好动,不时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
原本明王不欲让他入宫,奈何?太后的?态度实?在强硬,一连下了两道懿旨,又把明王妃叫入宫中训斥了一番,最后以明王的?妥协告终,到底是把楚源送来了,而楚彧则是出于某种原因,并未阻拦,默许了这一切。
楚彧的?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逡巡而过,一个个都十?分拘谨,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好在回话尚算得体,想必来时家中都耳提面命过的?,没有闹出什?么御前失礼之举来。
楚彧淡声道:“尔等宗室之胄,入宫之后,当听太傅教诲,勤学笃行?,承先祖遗风,习圣贤道理,方能为国家之栋梁,承天下之重任。”
众孩童齐声应道:“谨遵圣上旨意。”
直至午时方散了朝,楚彧离了宣政殿,李德福捧着拂尘过来,小声禀道:“皇上,前头有人来传信,说燕容华已离宫了。”
楚彧心中一紧,过了片刻,才?问道:“她……一个人走的??”
“是,”李德福道:“值守的?禁卫说,她是拿着您给的?金令去的?。”
他说着,偷偷觑着天子?的?神情?,试探道:“要奴才?派人去一趟吗?”
楚彧薄唇微抿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李德福顿时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楚彧道:“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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