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总有尽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尾声)总有尽头雷枢略佝着背,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茶几上的一盘棋局,手里把玩着一枚光滑的黑子,迟迟没有下手。
这几日外层区均是晴好天气,阳光充足得过分,窗帘被有分寸地拉上了一半,好让室内的光线最适合裸眼活动。远方不时传来战斗机起降的轰鸣声,它们拉着笔直的纯白色尾迹,掠过窗外一方青空。
自从政府军向中心区发起一系列强势反攻之后,前线捷报频传,雷枢便很快也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节奏。水晶城里的空袭警报再也没有吵嚷过,革命军的空军力量已经被完全剿灭,位于阿尔格斯塔脚下的总司令部也严重损毁,收复夹层区剩下的失地似乎指日可待。
棋盘的对面仍旧是空无一人,阿尔法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刚刚汇报完了莫令口岸发生的难民死伤事件的详情。虽然达鲁非方面千方百计地掩盖,在一天之内就清理完了博盾基地里所有死难者的尸体,但这个可怕的事故仍然引起了战争委员会的高度重视,对方正和外层区强硬交涉,要求他们立刻提供详细的死难者名单和事故说明,并保留进一步介入调查的权力。
“我已经安排了博盾的驻军重新编辑难民的资料,保证他们个个都是罪有应得,委员会肯定挑不出错来。”
说完了后,阿尔法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并不觉得心虚,可他毕竟给主人捅了个大篓子,雷枢始终拉长着脸保持沉默,他便也不敢多问,只是安静地听候发落。
直到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了下去,雷枢才直起身来,叹了口气说:“他要是真死了倒也罢了。”
阿尔法立刻反应过来,雷枢是在说上官俊流的事,心里便有了底,不禁想要愉快地笑出声来。这个男人果然是他的基因母本,他想,雷枢跟他一样,根本不会把一群贱民的死放在眼里,他只在乎和自己的切身利益相关的东西。
“我现在已经是东联盟军事委员会的副主席,手握一半军事大权,足以调动起盟军的力量压制悖都,有他合作当然是锦上添花,要是用得好,我没准能很快当上主席。可没他我也一样能上位,多费点功夫而已。不过……”
言语之间,他将没有温度的目光投射到阿尔法脸上,扔给对方一个极不愉快的信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失踪算是个什么结果?”
“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和钦奈国提出了遣返偷渡者的要求。”阿尔法一板一眼地解释着,“上官俊流当时越界的地点,我们也要求对方派边防警去查看了。但他们的答复是没有发现偷渡者的任何踪迹……”
“人家摆明了不想理你啊。”雷枢提高音调,顿时来了脾气,“钦奈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虽然声称中立,可骨子里就是亲贺泽一派的,达鲁非被制裁的时候他们没少落井下石过!鬼知道他们现在又打什么主意!上官俊流既然进了他们地盘,当然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说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还能怎样?”
“是属下失职。”阿尔法终于等到了一个台阶,低下头认错,同时补救到,“我会安排间谍潜入钦奈,继续追查他的去向。”
“废物!”雷枢发泄式地骂了一句,把手里的一颗棋子狠狠扔在他脸上,“滚过去跪着!”
阿尔法知道不能碍他的眼,乖乖退到了门边的角落里跪好,趁他没注意,还偷偷打了个哈切。
雷枢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和自己下棋,下完了一局便转移开了注意力,没那么上火了,他顺手拿过旁边的茶杯正要喝两口,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因为发觉茶水已经见了底,里面只残留着冷掉的茶渣。
察言观色了好久的阿尔法趁机站了起来,走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帮他沏好了一杯新的递到手边,便厚着脸皮不再跪回去了。
雷枢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只顾喝茶,放下茶杯后突然又发了话,语气已恢复了平常:“末生那个家伙是不是今天回来?”
“是的,我方负责接应的军官一早已在尺步口岸旁边等候了。”
“悖都军可恶归可恶,答应的事情应该不会食言。”雷枢言简意赅地吩咐着,“你去安排一下,等他到了,直接带到水晶城来,这一年估计他过得够呛,我好好给他接个风。”
“是。”阿尔法敬了个礼,“那我去了。”
达鲁非的尺步口岸外面由于长期盘踞着悖都军,情势一直十分紧张。内战爆发之后,政府军更是特意在此处加强了边防警备,随时准备抵挡对方的趁火打劫,但多亏了东联盟的威慑,悖都军收敛了不少,如今两军在这个地区处于互不相犯的对峙状态。
费尔从拉贝格尔千里迢迢赶来,整整两天的路程,倒了几趟飞机和汽车,终于在今天清晨时分过境,在达鲁非边防军的护送下,进入关卡旁边的一间休息室里。他严格按照协议,只带了两个随从,并且都没有穿军服——他们要尽可能低调地进行这次人质交换。
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费尔百无聊赖地坐在狭小封闭的休息室中,面对着一个同样负责交接工作的达鲁非政府军上校,彼此之间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也话不投机,呆得越发无聊。
“他们走到哪里了?”费尔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忍不住问。
“耐心点,已经接到降落请求了。”毅恒上校翘着腿,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两天前才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现在都还没醒,谁让你们一直吵着要人,我们不得不派了一个医疗小组跟着,人多,准备工作就多,你以为我们不想快?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悖都军可又要撒泼打滚地拿我们问罪了。”
费尔听不惯他酸溜溜的语气,回敬到,“听你说得这么委屈,好像他的伤和你们没关系一样。”
“彼此彼此,贵国的高级军官,跑到达鲁非来惹是生非,跟你们没关系咯?”毅恒冷哼一声,咄咄逼人地打量着这个罕见的银发蓝眼的男人,他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光是看着就让人牙齿发冷,“不过我个人还真是佩服你们,费这么大功夫赎个废人回去,精神可嘉。”
“过奖。”费尔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承蒙女王陛下的恩典,我们绝不会放弃任何一名为帝国尽忠的军人。”
没过多久,螺旋桨的铿锵噪音由远及近,响彻在口岸上空。他们往窗外望去,看见一架迷彩涂装的武装直升机悬停在不远的空地上,慢慢往下降。
毅恒和费尔同时站了起来,推门走到了室外,紊乱的气流吹得他们微微眯起眼睛,费尔远远看着机舱门打开,几个医务人员率先跳了下来,慢慢抬下来了一个担架床,躺在上面的人被束带牢牢固定着,随身配备着输液瓶和氧气罐,当他平稳落地后,守候在旁边的一队士兵便围了上去。
“开始吧。”毅恒向他们招了招手,示意士兵们将人质推过来。
等到担架床一路推到了面前,费尔仔细一看,只见彦凉戴着氧气面罩,眼眶青黑,面颊凹陷,紧闭着双眼沉睡着,他全身裹满了绷带,就像一具等待做成标本的尸体。
费尔顺手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退开来,礼貌地对上校说:“我们要检查一下他的情况,你不介意吧?”
对方回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费尔身边的随从立刻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个随身的工具包,开始工作。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医,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伤者的身体状况。
在一系列的检查过后,军医直起身,向费尔点了点头。
费尔便拿出了无线电对讲机,对着等在关卡外面的同伴下达命令:“我接到人质了,一切正常,你们也放他入关吧,完毕。”
话音落下后不久,前方关卡的铁门徐徐打开,一个衣着灰暗的中年男子已经矗立在了门口,他身型高大却有点微微驼背,戴着一顶帽子和一个深色的口罩,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身旁拿着枪的悖都特种兵打开了他的手铐后推了他一把,说到:“慢慢走直线进去,不要东张西望。”
费尔回过身,主动伸出手与毅恒握了一下,简洁地说:“合作愉快,上校,我们就先告辞了。”
在对方意犹未尽的表情下,他径自迈开了步子,两个随从立刻推着担架车紧跟在他身旁,一起向关卡处走去。
费尔步伐匀速,目不斜视地路过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们,从容地走在最前面,越来越接近对面相向而行的那个中年男子。在两人视线相对的时候,费尔眯起眼睛,深深地望进了对方的黑色眸子里去,同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上官先生,您好自为之。”
面对这个挑衅般的称呼,中年男子的眉头微微拧紧,他欲言又止,干脆加快脚步想与费尔擦身而过。
可就在他的目光掠过了费尔,扫过担架上躺着的彦凉的时候,男人猛地停了下来,视线就像被冻住了一般,紧紧盯着那张脸不放。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他冲动之下一步跨到了彦凉身边,伸出手就要去摸他的脸颊。可手指还没触到对方的皮肤,他就被费尔牢牢拉住了胳膊。
一见对方突然动手,远远监视着这个局面的达鲁非士兵们,急忙用手里的枪瞄准了费尔。
等在关卡外的悖都军人也不是吃素的,在同时也齐刷刷举起了枪,和对面的人针锋相对。
费尔听到周围一连串子弹上膛的声音,却也镇定自若,看着男人充血的眼睛,尽量缓慢地放开了手,平和地说到:“先生,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他……是谁?”男人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他是我们悖都的军人。”费尔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挥了挥手,示意随从们继续推动担架往前走。
男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着魔般目送着费尔的背影渐行渐远,一直到他们出了关卡的大门,都没能挪动一步,最后,他被跑上来的毅恒安抚了几句,带回了休息室里。
彦凉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架武装直升飞机上了,飞机正笔直飞向一座悖都的驻军基地。
噪音和颠簸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全身动弹不得,口干舌燥,连日的高烧令思维迟钝,他只能慢慢转动了一圈眼珠,看到了坐在旁边的费尔和几个特种部队军人。
费尔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便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确定他的神智清醒。随后他把麦克风靠在嘴边,不慌不忙地说:“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彦凉直直地望着他,并没有明确的表示,但他认为对方完全清楚,自己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是什么。
费尔于是自作主张地说了起来:“坏消息是,你擅自行动的事情暴露了,军事法庭急着要你回拉贝格尔受审,视审查的情况而定,也许会革你的职,你这个空军上校估计保不住了。”
然后他停了一下,“好消息是,念及也许你能提供有价值的情报,你暂且没有被开除军籍,至少医疗费和生活费不用你自己负担,不然这笔开支足够让你真死过去。”
彦凉拧紧眉头,眼里的愠怒很快升级。
费尔竟然无视他的急躁,气定神闲地转开了脸,望向窗外的风景,直到他奋力抬起手,想把自己的氧气面罩扯下来时,这个惹人厌的男人才终于正经起来,说:
“好吧。坏消息是,我们完全失去了俊流的消息。”
“好消息是,我们不能确定他已经死亡。”
费尔说完,看着彦凉凶神恶煞的眼神,叹了口气:“就这样了。”
彦凉心中大失所望,赏了这毫无价值的消息一个白眼,便不再理会他,兀自注视着机舱的天花板,陷入闷闷不乐的沉思中。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倒退得更远了。逃亡路上的一幕幕情景纷至沓来,他却还没来得及想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就是想要俊流,这过分吗?为什么命运一次都不帮他?他千方百计把那小子抓在手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怎么就是没有好结果?在闭眼之前,彦凉还和他一起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睁开眼却又回到了一个平淡无奇,仿佛从来没有他存在过的世界,这落差如此之大,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只有俊流能让他感受最真实的痛苦和喜悦,就像是种毒瘾,发作起来足以令世间万物形同虚设。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妖魔,莫名其妙地附了他的身,蛊惑了他的灵魂,变成他所有情感和触觉的源头,他不在,彦凉就连这颗心都被带走了,躺在这里的人不过是具麻木不仁的躯壳。
他这辈子是毁在这个人身上了,彦凉认命地想,只要这辈子还没完,他就必须要毁在他身上。
从头再来吧!再一次慢慢搜寻他的踪迹,天涯海角也总有尽头的。追到尽头,才有可能明白这全程的意义。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俊流童年时的模样,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
“哥哥。”
《禁城》第二部达鲁非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