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无日不春风 第49节
父皇早已逝去,远水解不得近渴,承平帝立即又改口:“母后,念在母后!朕纵有千般不是,几十年来,毕竟是朕在替你膝前尽孝。”“的确,本来念在这一点,我可以留你一条生路。可是自我回宫,听见宫人议论,你品评我娘去守灵:‘只有元皇后能与先皇合葬,继皇后不配!死后没她容身之地,就让她活着去看个够吧!’。试问,这便是你的膝前尽孝?”
“不、不……这不是朕说的,是他们……他们编排的!”
“这样凉薄恶毒,只怕旁人还真的轻易编不出。”
“陛下!”又有探马奔来。
承平帝恼羞成怒:“又是什么事!”
“太……太后……”
尚孝王骤然变色:“你说什么?”
“启禀王爷,太后赶来,已经到了登城口。”
尚孝王眼不视物、慌不择路,几次险些跌倒,都被身后的刘宁扶住。
“母后——”承平帝却抢险扑跪在风尘仆仆赶来的太后面前。
“娘……”尚孝王分辨着声音扑通跪倒,“娘——”
“三郎——”
声音的衰老,比面目更震撼人心。三十年来他每一天都在心中勾画着娘日渐变老的容颜,却忘了声音也会变老。
“三郎……你,你的眼睛……”虽然早已听说,可亲眼见,太后还是泪流满面,“三郎啊,娘早也盼、晚也盼,盼了你三十年,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先来看娘?”
“儿没脸见您。儿也不能去看您,看到您,儿的心会软、儿的主意会变!”
“你做了什么没脸见娘?你打了什么主意?你是不是……外头那些鞑子兵,是不是你给引来的?”
“不错。我们早有盟约,我设法引昏君到宣府,他们要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兵者虚虚实实,鞑子兵狡猾多疑,摸不清城里的实情,就不得不靠我。”
“你……你怎可如此?”
“祝尧龄他罪有应得!您知道么?您当做心头肉一般的孙儿,是冒牌!他千方百计想杀了你的亲孙儿,让人顶替。万幸,我儿他福大命大,大难不死。”
“什么?”太后瞬时呆住。
“母后!母后!”承平帝再顾不得什么帝王尊严,跪行向前,一把抱住太后的腿,“您要救我!”
太后没有理睬:“他纵有千般错,兵将何无辜?百姓何辜?我绝不许我的儿子卖国献城、引狼入室。”
“城即成废墟,狼即成死兽。”尚孝王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狰狞,“您知道么?这宣城地下,当真有一条密道。密道里,装满了火药,只要我一声令下,炸药引爆,所有人全都同归于尽!”
承平帝似是吓得呆了,半饷,才喃喃的:“朕……不信,那得要多少火药?你孤身入塞,哪来那么多的火药?”
“我不能,有人能。只是陛下扬文抑武,怕是不认得四十年前名满天下的火器名家蹇策。”
群臣本也不大相信地下真能有威力了如此大的火药,可以一听蹇策大名,一个个肝胆俱裂:“他、他不是……不是死了?”
尚孝王道:“他同我一样,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鬼!”
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都觉得脊梁发寒。
“不许!”太后严厉的声音却伴着颤,“娘快七十岁了,小半辈子,都在盼你。如今,你终于回来了,竟然想着什么同归于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娘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娘——”尚孝王终于再忍不住,一声长嚎,“您可知道,儿本就命不久矣。儿的眼睛,是中毒而瞎,这种毒会慢慢蔓延到全身。”
“什么?是谁?是谁下毒害你!”
“是儿,自己。儿……对不起她,唯有以死相报。”
太后道:“她?她是谁?”
尚孝王默然。身后的刘宁却暗暗长叹。
尚孝王道:“祝尧龄心狠手辣,儿若不盲,必定一眼认出假北狩,他又怎能容儿活到如今?毒已经遍布儿大半身,儿每日里疼得死去活来,之所忍到今日,就是想了却这场恩怨。可娘您却来了,您让儿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娘就是不许!就算你……救不活,娘也要陪着你,陪得一日,是一日。”
尚孝王苍然长笑:“事到如今,迟了。是死是活,并不由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他同我一样,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鬼
第60章 尘埃尽落
很多年前尚孝王就知道,宣化附近,有一条地下密道,可以从塞外通进长城内。他知道的时候,这条道并未修完,而他,也并未相信。
可终有一日,他就站在密道中,并且发现,密道已经打通。可当年修密道的人,分明早已不再。
是谁?
完成密道的人,是蹇策。他在青边口试验火雷时,意外地发现这条密道,便干脆将它彻底打通。
就是这样,两个同仇敌忾的人结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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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四面无窗,透不进一丝阳光,几乎是与世隔绝,他也不要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什么都不管,只要预定的时辰一到,就会触发机关。
地下埋着他毕生心血,墙上垂着九个拉环,分别对应着九个埋火药之区。九环齐触,整个宣化都会被炸掉。
烛花闪了闪,燃尽了,室内登时一片漆黑。
蹇策起身推开唯一的一扇木门,阳光顿时闯入,一同进入的,还有隐隐的歌声。
蹇策觉得厌烦,立即又要关门,可那歌声已入耳,竟是童子们的声音: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一下子,蹇策愣住了,扶住木门的手竟是不忍再动。
这首童谣,是客家的,而蹇策正是客家人。他的父亲是越毂的亲兵,死在沙场,母亲千辛万苦生下遗腹子,却因难产而去。越毂将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同越家姐弟一起抚养。他比越思渊大一岁多,三岁不到就歪歪斜斜抢着去抱襁褓中的小妹妹,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她的小名叫红莲,他便教了她唱这首歌。十七岁那年,他甚至去考了个功名。发榜的一日,全家人都笑,越毂笑得最大声:“咱家终于出了个能念书的,光宗耀祖了。咱家不缺打仗的,以后你就专心念书吧,考个状元什么的!”
蹇策却摇摇头:“战火不断,自当投笔从戎。秀才……就够了。”
“为啥呀?”
别人都不明白,只有越思渊懂,第一次,悄悄红了脸。
……
青边口一战,他被虏入敌营受尽酷刑,却又被放了出来。逃回大营,所有的军兵都在明里暗里嘲笑他,要靠献老婆,才能保住命。他咬碎钢牙和血吞,跪下,跪下来求当时的主帅,求他立即发兵去营救。
他永远忘不了那鄙夷冰冷的声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人落进敌营只有一死!本帅是为越家、为你的脸面着想。就算日后老国公知道了,也只会感激本帅。”
他恨!他恨这虚伪冷酷的礼法,恨这永无熄止的战火,恨青边口,恨所有人……
可是,一句句童稚的‘月光光’,照亮了他暗无天日的心房。
“……过莲塘,西北方……”
蹇策敏锐地察觉,这一句是童谣中本没有的。他对整个宣府镇都很熟,当然知道宣化西北方有一大片莲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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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是越家人有求,几乎全城百姓都把自家的孩子抱了出去。有一家男人竟急匆匆推着个稳婆跑来。
越季急得直摆手:“不行不行,刚生的小孩哪能行?赶紧抱回去抱回去!”
男人沮丧道:“我以为我儿子是武曲星转世,生下来就能报国保家呢!”
“丫头!丫头!”稳婆大声嚷,“你都还没看一眼呢!”
“……”
孩子们记性好,记住了越季教的,就撒开小腿高唱着满城跑。
经过这么多日,祝北狩已经叫得顺口了:“小姨娘,这样能行么?”
越季心中七上八下,嘴里却说一不二:“行!肯定行!这首歌是客家的,京城附近没人会,只有越家人知道。姑父心里有再大的仇恨,也不会忘记越家的恩情,就凭这么多年但凡越家军开战,他都会想方设法送去厉害的火器就知道。他若猜到是越家人找他,就一定会来!”
祝北狩望她一眼,被她镇定的神情给震住了。
越季没心没肺地向祝北极凑了凑:“诶,你好兄弟叫我姨娘,你该叫我什么啊?”
祝北极挺立未动,淡然道:“姑娘。”
越季差点被噎死,还——还挺对仗。本来想占点便宜套个近乎,却越叫越外道。真是的……可恨那晚奏乐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她贼心不死地蹭到祝北极身边,无意中一瞥祝北狩,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动站开了一丈远、目不斜视。只好老实些。
“是你?”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
朗朗乾坤下的蹇策仍像是一条鬼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附近。
“丫头!”他道,“你这次又想做什么……”忽然他眼中腾起怒火,“你?龙虎将军?”
强抑住扑上去拼命的冲动,蹇策转头就往回跑。
关键之时,祝北狩竟然怯了。
祝北极上前阻拦,这一次越季却比他还快,已经拦在蹇策身前。
“丫头,你疯了?你竟然跟杀你爷爷的鞑子在一起?”
“姑父,你才疯呢,你若真炸死他将来就没面目下去见姑姑了。”
“你个疯丫头,胡言乱语些什么?”
越季急得大声道:“你说啊!”
祝北狩鼓起勇气,胸中万言翻腾,竟不知如何开口,张了两次嘴也没发出声音,忽然惊道:“小姨娘你——”
越季一把扯开他胸前衣服:“别说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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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难料之际,王弼见到王晨婴,喜出望外,而她带来的消息,更让他惊喜:“真的?”随即他又心生疑窦,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祝斗南。
祝斗南带人一路尾随越季他们到宣化。他深信,是极乐之曲令祝北极内功尽失,否则以他往日的耳目之力,不会察觉不到有人跟踪,只是遗憾他怎么没有重伤不起。
王晨婴似乎恢复了当初对他的服从,只是更加驯顺也更加寡言。每一晚压着她温软的身体,祝斗南都会冷硬地想:女人,就是贱。
越季几人进城不久,祝斗南便堂而皇之地带人进城。守将无人不识钟离王,只是有些纳闷他刚已进来,怎么转头又是一出一入?无人敢多问。
从危机到解危,祝斗南一幕不落看在眼里,心中悻悻然。尚孝王已当众揭出伪冒王子之事,今后无论是他还是祝北极,都再难立足。他绝不甘心。立即意识到只有这场危,才是他最后的机,决不能轻易放过!
趁着蹇策、祝北狩相认,祝北极也还未来得及回去见承平帝,祝斗南抢先一步让王晨婴去找王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