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杨进并不计较她的礼数,微微笑着说:“李嬷嬷,你在太后身边多少年了?”李嬷嬷没料到杨进问了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微微愣了一下才道:“老奴自幼在太后娘娘身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
“时间这样久,想必你该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了。”杨进对着李嬷嬷点点头,后者连忙跪下称不敢。
杨进好似感慨般叹了一声:“既然如此,这东西就由你拿给太后看一看吧。”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太后急着弄清楚杨进卖得什么关子,便对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躬着身子走到杨进跟前,双手接过那本册子。拿到手中时,她不小心扫到封面,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捧着册子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俞氏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心中焦急,顾不得许多,开口道:“快拿过来!”
李嬷嬷连忙捧着册子到她身边,后者伸手拿过,却见是自己宫中常用的书册,上面还印有太后私印,粗看之下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俞氏心中疑惑,却不愿当着杨进的面表现出来,将书册捏在手中,款款道:“东西也送了,皇上日理万机,予便不多留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这样明目张胆地赶人,杨进却浑不在意,笑了笑道:“太后年纪大了,是该早些休息。只是不知夜里能否睡安稳。”说罢,他转身告退。
俞氏气得面色铁青,却因牵挂着手中书册,并没有多纠缠。
她令左右宫人都退下,仅留李嬷嬷一人伺候,这才打开书册仔细看了起来。这一看,俞氏脸上血色尽褪,险些当场昏了过去。
书册上写着,五日后太后会派人接应,要杨时与那几位老王爷想办法潜入宫中,共商大计。
“这……这是怎么回事!”俞氏两腿发软,半晌没出声,许久才缓过来,颤抖着缓缓转向李嬷嬷。
天地良心!她根本没有写过这样的懿旨!但书册上笔迹和印章,分明又是出自她手!难道自己宫中竟出了这样的叛徒?
俞氏狠狠看着李嬷嬷,后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句都不敢多说。
见陪伴自己多年的心腹这般举动,俞氏心中稍定。她并不信李嬷嬷会背叛自己,那杨进手中的书册和印章应当是赝品。
造假造得连俞氏自己也辨不出真伪,不知花了多少工夫。但这样费力伪造懿旨,将诸王哄骗入宫,杨进到底打算做什么?!
俞氏虽然不算太聪明,但也从杨进的举动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她忽然站起身,厉声对李嬷嬷道:“快!快叫人给他们传消息,前往不要进宫!”
李嬷嬷早就被俞氏的神色吓住了,见状心知事关重大,连行礼也忘了,爬起来就往宫外冲。
没过多久,她满面慌张地返了回来,一见俞氏便道:“大事不好了娘娘!宫外……宫外都是禁军,我们被围住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俞氏一阵眩晕,跌坐在榻上,半晌说不出话。她这时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回恐怕真的大事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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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帝寝宫,夜已经很深了,杨进还全无睡意。
他心中反复琢磨着那个计划,手中无意识地来回抚摸腰中的佩剑,杀意压抑不住弥漫而出。
小内侍被杨进的神情吓住了,不敢言语,低声问总管:“皇上这是怎么了,看着怪吓人的。”
总管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用下巴指了指其余宫人。
小内侍会意,闭口不言,悄悄带着诸人退到屋外去,只留总管一人在屋里伺候。
总管又候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至杨进身边低声道:“皇上,夜色已深,您还是休息吧……”
杨进猛然回神,骇得总管后退了一步。
“……歇息吧。”半晌后,杨进才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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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爷等人接到俞氏的密信,心中颇有疑惑,便去寻杨时商议。
杨时仔细辨别了许久,确认笔迹和印章确实出自太后之手,就连纸张都一般无二,众人这才信以为真。
诸王带来的兵马加起来有六七万,虽并不比京中防卫少,但几人各有心思,谁也不打算立刻兵戎相见,毕竟出头鸟的下场一般可不怎么美妙。
正是如此,接到太后密信,诸王便觉此计可以一试,至少探探口风也好。
当下商议定,到了密信上写明的时间,诸王便齐聚皇宫一侧的偏门。那处果然有名宫人在接应。
诸王不疑有他,依言换上侍卫的服装,就跟着来人偷偷进入宫中。
这一路十分顺利,并不曾遇到当值的侍卫。大约走了两柱香的时间,众人来到太后寝宫前。
故地重游,杨时不由有点激动,快步走在前面。诸王见并无异状,便随他一同往进走,没有人注意到那名宫人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一闪身消失了。
“母后!”杨时一见俞氏便泪如雨下,母子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其余人眼看着这要上演骨肉情深的戏码,连忙拦住:“太后娘娘,您叫我们入宫来,到底有什么吩咐?”
俞氏这才醒悟,用力推了一把杨时:“我儿快走!这是杨进那小子的圈套,你们中计了!”
诸王一听傻了眼,这才发现带他们进来的那名宫人已经不见踪影。反应快些的连忙就要往回撤,但此时他们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埋伏了重兵。
箭矢森森,闪耀着致命的寒光。诸王虽掌惯了生杀大权,但并未有过直面险境的机会,当下都惶惶不安,太后宫中一片寂静。
杨进在此时分开刀丛剑林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宫门前,静静站住了。
诸王各自对视了一眼,看向他们中年纪最长,威望最高的临清王。
临清王是承乾帝的大哥,算起来也是杨进大伯。他被众人看得心中恼怒,心道都是一帮狐狸,专把这等出头的祸事推到他身上。
眼见杨进也顺着他们的暮光看向自己,临清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今夜我等是奉太后密诏入宫。虽不曾禀告皇上,但太后身为皇上嫡母,应该还是有着个权力的,请皇上……”
“临清王,尔等见了朕,还不曾行礼。”杨进忽然一扬手打断了临清王的话,语气淡然地说。
临清王脸色一变:“你……”
他素来自恃辈分,如今被小辈用这样的语气对待,兼职要气坏了。可一来毕竟还是皇帝为尊,二来宫门外还有那些禁军……
临清王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嘴巴动了动,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臣等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其余人见状,只得跟着纷纷跪倒。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杨进微微一笑,并不上前,而是伸手抚了抚衣角。机灵的小内侍连忙将早就准备好的软椅搬过去放在他身后,杨进便大喇喇坐下。
“既然诸位有太后懿旨,不如拿出来看看?”他看着临清王道,伸手接过小内侍递上的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
这幅装模作样的作派恨得诸人牙痒痒,却又不便发作。临清王此时已知事情有诈,却也只能将怀中那份懿旨交了出去。
杨进瞥了一眼,怒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懿旨,入宫意图不轨!”
诸王被扣了这样一顶帽子,心知今日必不能善了。
杨时心一横,大声道:“杨进,你用不着在这儿颠倒黑白!这懿旨是太后亲手所书,怎么就成了假的!”
说罢,他向太后使了个眼色,心想如果母亲能开口附和几句,那杨进顾及名声,应该也不至于太过份。
“我说是假的,可不就是假的。”杨进有些不能相信杨时的愚蠢,叹息道:“二哥还是这么天真可爱。”
杨时被如此羞辱,自然不肯罢休。但太后不肯开言,他心中有些没底,额头上也开始往外冒冷汗。
临清王此时反倒镇定下来,拿出两军对阵的架势,对杨进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皇上,我们几个入宫虽避人耳目,但若明早不能安然返回,恐怕城外那几万大军也不是好打发的。”
“临清王思虑得甚是周详。”杨进听罢,感慨了一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临清王见状,以为自己拿住了杨进的软肋,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皇上能立下圣旨,不再追究我等深夜入宫的罪过,并将我等送出宫去,我们自然会返回封地。”
这话一出口,杨进就笑出声来:“临清王真是有意思。”
临清王遭了这番抢白,脸皮当下抖了抖,不肯再说话。
太后终于开口了:“这番我们落入你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痛快点罢!”
“母后!”杨时终于害怕了,失声叫道。
杨进看向俞氏:“太后这是在赌我不敢了?”
“哼!”俞氏冷哼一声:“我是大周的太后,在场的,都是你父皇亲封的王。不过是夜入皇宫,你又能怎样?你以为这整个大周,都是你杨进的天下了?!”
杨进正欲说什么,周小石忽然从后面进来,先跪地行礼,然后伏在杨进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俞氏等人认得这是黑衣骑的首领,是杨进的一柄利剑,此时心中都有了不详的预感。仿佛为了验证他们的想法一般,杨进的脸上渐渐带出笑容。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更令在场众人感到绝望。
“看来那几万大军,也不怎么忠心。”杨进说着站起来:“不过暗杀了几个将军,就尽数倒戈了。”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这是他们最后的依仗,若真如杨进所言,那他们岂不是只能任人拿捏了?
“你、你说谎!”慌乱之下,杨时指着杨进大叫。后者根本不加理会,提步就打算往外走。
临清王知道此时放杨进离开将会大事不妙,便冲过来像抓住他,却被侍卫拦住了。
“你待如何!”临清王涨红了一张老脸大吼道。
杨进停下脚步,转身:“我要如何,伯父一早不就猜到了么。”
这下,所有人面色巨变,再也顾不得许多,争先恐后要往外冲,以求挣得一线生机。
太后在禁军的禁锢下徒劳挣扎着,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杨进!我是太后!你如此狠毒,列祖列宗不会原谅你的!”
杨进原本沉默地立在一旁观看,听闻此言忽然大怒,将手中一盏热茶连带茶盅狠狠向俞氏的门面砸过去。
“你对他下手的时候,早该想到会有今日!”他一字一句地说罢,转身离开。
跨出最外面一道门槛时,杨进沉着脸丢下四个字:“一个不留。”
包围在太后寝宫外的都是杨进的心腹,对他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地执行了。身后哭喊声和惨叫声皱起,杨进并不回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迈着缓慢坚定的步子越走越远,将那一殿的哀嚎都丢在身后,走向更深沉的黑夜中去。
皇宫内的禁军各个都是高手,不消半个时辰,太后寝宫内已经连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家贵族们如今横尸满地,禁军首领忽然觉得有些后怕。他凑近周小石,悄声问道:“周首领,你看……这要如何收拾?”
禁军首领指了指血流成河、残肢遍地的寝殿。
“……都烧了罢,干净。”周小石面无表情地说。
他是杨进的心腹,说出的话自然代表着杨进的意思。禁军首领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道:“也好。”
据说太后寝宫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虽极力扑救,却最终无能为力。太后在这场大火中不幸驾崩。而诸王仿佛消失了一般无人提及。
皇帝太过悲伤,停朝十日。这十日间,各地均有不少官员被抄家处斩,有细心的人发现,这些官员大多是和太后及诸王过从甚密者。
众臣心知这场大火来的蹊跷,诸王的去向也是一笔糊涂账,然而此时却没有人再跳出来置喙,包括自诩清明耿直的御史大夫们。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后世的史书上,昌明帝杨进再也没有甩脱“暴君”的称号。
对于昌明帝忽然如此罔顾人伦大义的原因,后人猜测纷纷。大多数人认为太后俞氏勾结诸王叛乱,危及昌明帝皇权,才致使他暴怒而失去理智。很少有人知道,在这场惨剧的背后,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关于前尚书省左仆射崔容的蛛丝马迹,似乎被人为地抹去了。在后世的史书上,崔容作为一位良相被记载其上,与佞臣一章相隔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