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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和平〉

    东域最北,介于高原与荒漠交界的阔丽王宫里,现任玄王,雍宗杰布从柔软的床铺上甦醒,一旁的侍女们随即上前为他更衣。
    黑底红纹的大袍裹住他精悍矫健的身躯,过肩的长发并非纯黑,而是十分罕见的暗红色,长发束辫环过胸前,坠在肩后,头戴花纹巾布并以黑色环箍固定。
    没有多馀的缀品,衣饰也仅仅是用来衬托他如雕刻般的清俊容貌,深邃而迷人的脸孔,浓眉星目,笑靨和煦,恍如冬日暖阳令人沐之舒朗,没有芑姬预料中诡奇的三头六臂,亦无蛮人的粗鄙之气质。
    「黄芑姬就要到了。」他开口道,低哑的嗓音尤带几分乾渴,侍女随即汲水递上,让雍宗杰布润润喉咙。
    「吩咐下去,让人注意黄芑姬的日常饮食,不容丝毫怠慢,她入口前的所有东西都要仔细检查,即使是她从黄国带来的东西也同样。」
    侍女们恭谨的鞠躬,牢记下了玄王的吩咐。
    「你也预料到了吧,丹努许,能否力挽狂澜犹是未定之天啊。」雍宗杰布歛目,向着窗外伸指,「对吧,珀拉娜。」
    「是的,我的玄王。」一隻拥有三对透薄紫翼的蜉蝣停驻在雍宗杰布的指尖上。
    南方内海,俱利磨。
    「国王陛下,丹努许求见。」士兵上前向埋首于案牘的俱利磨王通报道。
    「引他到东边花园去吧,别怠慢了贵客。」俱利磨王依旧埋首于公文之中。
    因陀罗偕丹努许一同进宫,两人被士兵引至宫内的一隅花园,「国王陛下一会便到,请在此稍后。」
    两人置身于花园中四处张望一番,没过多久俱利磨王便蒞临了。
    「参见俱利磨王陛下,劳您百忙之中拨空与会。」丹努许态度恭谨的鞠躬道。
    俱利磨王靠坐着柔软的沙发球,示意侍者斟茶,他泯了一口,「你竟能捱过溺刑,着实非常人啊丹努许。」
    「多谢您的抬举,陛下,丹努许今日的目的乃是向……」
    「哼,本王岂会不知你的目的。」俱利磨王冷哼一声,挥挥手屏退了一眾侍卫。
    「俱利磨不可能开国,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海民与陆上的人类有过甚的牵连。」俱利磨王缓缓道来。
    半人半鱼的海民本就是海底物种,理应与陆上完全隔绝,但海民的心性非常贪婪,对于热衷的人事物都有着异常的执着,甚至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我为人类,甚至出身贫贱,本应平凡度过一生,但我遇上了玛蹉,我的人生便从此颠覆。」
    俱利磨王之妻,穆蒂之母,原海民种族的统治者首次登陆,便对当时不过一介渔民之子的俱利磨一见钟情,甚至隐瞒自身身分与他结识。
    涉世未深的俱利磨王本性单纯,更对『海民』一无所知,他对这名主动向自己示好的俊美少年邂逅了一场跨物种的情谊。
    「海民,并无特定雌雄之别,第一眼看到玛蹉,只觉得他真好看,甚至比我的未婚妻更好看百倍。」
    「未婚妻!?」丹努许惊诧道。
    虽然那场婚约是父母安排的,就连婚约对象都是自己熟识之人,因此他本人并未对此感到介怀,多年后,父母眼见双方儿女都到了适婚年龄便打算选定个时辰举行婚礼。
    「婚礼前夕,我向玛蹉发出了婚礼邀请,我希望我最要好的朋友能够出席我的婚礼,并予以祝福,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玛蹉真的来了,但是……」
    但牠带来的并非祝福,而是破坏,玛蹉佯装成女方亲友混入新娘家,将新娘亲手杀害,甚至残忍的割下新娘绘上曼海蒂的双手,拿着那双血淋淋的手向他告白。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画面,玛蹉把一双新娘断手递到我面前,甚至郑重的对我单膝跪下,他说“俱利磨,我爱你,你不能拋弃我和别人在一起。”
    我当时可吓坏了,稍早前才听说新娘遭不明人士杀害,身中数刀,死状悽惨,眼下兇手却大言不惭的向我告白,我气急败坏的朝他怒吼,让他滚,他不肯,甚至举起兇刀威胁我。
    他说,“我爱你啊,俱利磨,我们才是天生一对,你不能背叛我,你若不肯爱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只需要彼此,其他人一点都不重要,俱利磨跟我走吧,否则我就把其他牵绊住你、碍事的傢伙全都杀了。”
    我看着神色癲狂的玛蹉,我知道牠必定说到做到,我怕极了,更怕他伤及无辜,我崩溃的哭了,玛蹉抱住我说,“我爱你俱利磨,我的心给了你,所以也把你的心託付给我吧。”当下,我却只觉得心寒彻骨,如坠冰窟。」
    玛蹉随后将我带到岛上,牠自称是海民之王,一眾海民虽以牠马首是瞻,然而实际上却只是一群毫无纪律,散漫的流浪者,我提出独立为国的事,玛蹉说好啊,然后便把所有事都丢给我。
    当我苦思于国家命名时,玛蹉甚至毫不犹豫的以我的名字命名。
    『就叫俱利磨吧,并由你来当王。』
    『那怎么行,你才是海民之王啊,我岂能篡位。』
    『哈哈哈…哪有那么严重,你就当是我禪让给你的吧,毕竟这个国家能够成功创立你可是大功臣啊,更何况我现在怀孕了,不适合当政,你成为王之后,将我封为王妃吧。』
    『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说可以就可以,头衔、财宝、国家,甚至孩子,我其实都不要,我只要你就够了。』玛蹉说着,一脸幸福洋溢的抱住了自己唯一的挚爱。
    他对玛蹉的一切都无法忘怀,那样残酷无情同时却又痴情于他的傢伙,可以为了自己捨弃所有,为了他成为雌性,为了他放弃王位,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轻拋。
    「六十年前,我身染重病命在旦夕,我心知我的阳寿将近,然而玛蹉却是不肯放手,我看着床边为我哭得梨花带泪的妻子,不禁感慨,我现如今已垂垂老矣,玛蹉犹是当年那个年华正盛的模样,这就是人类与海民的差别啊。」俱利磨王叹息着。
    他又喝了一口茶,「玛蹉,这个我又爱又畏的伴儿,她哭诉着说,“俱利磨,你怎能残忍的拋下我,我爱你啊,没有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只怪我当时没注意到玛蹉的决绝,她为了我甚至连命都不要了,她跳进了蒸炉,并让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把她给吃了。」
    对面的二人没有出声,始终静静的聆听着俱利磨王的倾诉。
    「玛蹉,把所有的温柔留给了我,甚至不留丝毫给自己。」俱利磨王摇头叹息着,「海民的心性便是如此,爱的极端,痴心入骨,甚至走火入魔,恨,也是以爱之名去仔细的包装它。」
    俱利磨王说罢,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所以,俱利磨之所以锁国,不让海民与陆上人类接触便是为了防止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吗?」丹努许顿时瞭然。
    「我颁布禁令虽逾五十载,但成效不彰,海民好自由无束,放荡不羈,人为控管力量有限,基本上都不太把禁令放在眼底,起初仍有海民偷溜出海跑到陆上,类似的事件仍是层出不穷,我对此备感疲乏,心力交瘁。
    直到八阳祸世,维萨恩来到了俱利磨,才终于让一切步上了正轨,维萨恩的力量用于大海,能够发挥十足的力量,有效的掌控了俱利磨方圆百里的海况,一旦察觉有海民欲偷溜出境,随手一挥击,即可以强大的浪涛将牠冲回岸上。」
    「维萨恩又为何选择栖于俱利磨呢?」丹努许质问道。
    「因为和平,即便只是假象的和平,锁国下的俱利磨与世无争,或多或少仍暗藏着有不安的分子,但檯面上仍维持着一派祥和,俱利磨合乎维萨恩对于“和平”的标准,故而选择效忠于我。」俱利磨王俯仰无愧的说着。
    「明知是假象…」
    俱利磨王毫不避讳的直言道,「这就是维萨恩,司掌和平的翳神,维萨恩,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和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但……我们都甘于生活在这样的谎言里。
    因为真相太过残酷,故而选择视之不见或是自我欺瞒,人类不就是这样过活的?生于忧患,安于虚偽,老于耽迷,死于愚昧。」
    「那您和因陀罗又是订下了什么协议?」
    「怎么,帝释天没向你坦承吗?」俱利磨王轻蔑一笑,「我与帝释天约战,只要他能在不神威化的平常状态下击败我,我便甘拜下风交出维萨恩,反之,帝释天不得再执着于维萨恩,可选择自行离去或留下。
    而最终的胜负,他败了,并选择留守俱利磨。我所说的不参半点虚假,对吧,帝释天因陀罗。」俱利磨馀光瞥向始终沉默的因陀罗。
    「因陀罗,这是真的吗?」丹努许神色仓皇的问着身旁的因陀罗。
    因陀罗伏在膝上的手兀自握紧,他垂首缩肩,身姿隐隐发颤,道出了一句微弱的抱歉,「对不起……」
    丹努许见状,愁眉紧簇的重重一叹,最后伸手覆在因陀罗因自责而捏紧的拳头上,「没事的因陀罗。」
    「陛下,八阳祸世,若欲恢復天地乾坤,维萨恩的青阳是必须毁去的存在,恳请您看在受苦受难的黎民眾生……」
    「我看不见,亦听不见,这里是俱利磨,这里没有你口中受苦受难的眾生。」俱利磨王直接了断的截止道。
    「陛下!」丹努许愕然大喝。
    「我乃俱利磨王,内海俱利磨王国的统治者,我才不在乎外界的眾生如何,我首先要顾全我自己的国人,我是个自私的王,别把你那套大义加诸我身,丹努许,我可不吃这一套。
    靛阳殞落,不妨让我来猜猜你是如何说服黄芑姬的,嗯嗯……无非就是战争最终只会导向自我毁灭,黄芑姬继续兴战只会让黄国一起陪葬之类的,没错吧。」
    俱利磨王口齿伶俐,一针见血的直戳丹努许心房,令丹努许都不禁心生畏惧,盗汗如雨。
    「丹努许,这里没有战争,只有和平,我们不是侵略者,但更不会轻饶侵略者,俱利磨的锁国并未殃及外人,我们安逸的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或许自私那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遑论是身处在这自身难保动盪不安的末世之中。
    我只想为我自己和我的国人求得一方安寧,这样,错了吗?」俱利磨王说着。
    「那么作为俱利磨的海奴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将海民视之奴隶,压榨他们,甚至外销给国外权贵?」丹努许道出了心底的疑虑。
    「那不过是捏造的消息罢了,海民生性放浪,牠们若爱上了人类必会选择与其廝守,人类若想将俱利磨的海民带走势必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与其说是买卖倒不如说是聘礼。
    有的人愿意为此一掷千金,有的则在见到那惊人鉅额后改为入赘,移民成为俱利磨的国民,因此才流传出了“海奴”交易一说,事实上也不过子虚乌有、以讹传讹罢了。」俱利磨王解释道。
    「那么海奴,真的有海奴遭到压迫吗?」丹努许巍巍颤颤地问着。
    「俱利磨国内并无奴隶。」流言瓦解,丹努许颓败垂首。
    「我本来还很期待你的口才呢,不过现下看来似乎令你陷入苦战了呢。」俱利磨王嗤笑道,「丹努许,你的能耐也不过尔尔。」
    「……」察觉自己的气息因俱利磨王的挑衅而起舞,丹努许立即歛目屏息,自我调适。
    「哼,很不服气吧,但是,不服也给我憋着,这就是现实。」俱利磨王口语猖狂的说道,「维萨恩和俱利磨你们都休想从我手中夺走。」
    「那么,姑且不论俱利磨了,关于维萨恩,只要击败您,就能让您双手奉上维萨恩了吧。」忽地,丹努许口出惊人。
    「丹努许!」因陀罗惊恐的喝止。
    「哦──」俱利磨王挑眉,面对丹努许的挑战,他不禁被激起了兴致,「连伟大的帝释天都败于我手下,明知如此,你仍想要挑战我吗?」
    「没错,您要接下我的挑战吗?」丹努许毅然直视俱利磨王的双眼。
    「哈哈哈,有趣,有趣极了。」俱利磨王捧腹大笑,「你比我预料的有趣多了丹努许,说,你拿什么压赌。」
    「我胜,则陛下双手奉上维萨恩,若败,丹努许则双手奉上这条性命。」
    「好气魄,我将败得你心服口服,含笑九泉。」
    三天后,丹努许战俱利磨王,一决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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