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 第28节
桂娘也坐到一边摸摸她有点发热的脸颊:“娘子可是饮多了酒?还是用点醒酒汤吧。”说着,让素秋出去吩咐一声,再让其他人都到外面候着。
“娘子临去前,让奴多留意白露轩的动静。”
“如何了?”月芙揉揉发胀的额角,在榻上慢慢倚到隐囊上,阖着眼问。
“奴自己先去看了一回,是借着娘子的名义,给那边送了点当归汤去,请二娘好好养着。后来又让素秋去看了一回,没进去,只悄悄在外面听听动静。奴去的时候,二娘的确还在床上躺着,看来没什么力气。可素秋去的时候,却听见二娘正同两个年纪小一些的侍女玩闹呢,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
月芙听着,慢慢睁开眼,叹了一口气。看来,之前的猜测应当不错。
在她的梦境里,直到月蓉和赵恒的婚事定下后,她才偶然从月蓉说漏嘴的一句话里听出端倪,得知她其实早已知道,父亲和继母要将她送进定远侯府的打算。
只是,那时候,为时已晚,她已入苦海,再不得脱身。
再后来,赵恒遵守当年圣人许下的婚约,娶了月蓉。成婚前,月蓉曾几次试图说服赵恒,不要同太子和咸宜公主起争执,还希望他从此能留在长安,当个富贵闲散的宗王。
他们两个,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加之先前因月芙和崔家的事,赵恒已对沈家人失去信任,种种矛盾积聚,终于到成婚的当日,一下爆发。
他负气而去,似乎直到忽然病逝,都再没回来过。
而月蓉留在长安,也并没有过上她期望的安逸富贵、高高在上的日子。因为太子和咸宜公主与赵恒之间的矛盾,加沈家的过去,长安的贵族依旧不接纳她。
他们彼此之间,除了有名无实的“夫妻”二字,再无交集,连面也见不到,却着实互相牵累了整整两年。月蓉甚至也恨了他两年,屡次想和离,又怕和离后,在长安再没有贵族郎君愿娶她为正妻,才作罢。
如此结局,月芙感到一阵唏嘘。
对妹妹的知情不告,她谈不上多少恨意。比起父亲和继母的所作所为,月蓉做的,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她一向知道月蓉有自己的小心思,遇事不论大小,总会下意识趋利避害,选择对自己最好的那一条路。
月芙曾经羡慕过妹妹的这一点,后来心智渐趋成熟后,还因此为妹妹感到欣慰,知道妹妹将来定不会因太过天真单纯而吃亏。
不过,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心思,会用到亲姊姊的身上。
譬如今日,月蓉反常地装病,躲避平日最喜欢的宴饮,一定也是因为多少察觉到父母的打算,想置身事外。
没有强烈的恨意,强烈的失望却是有的。甚至将她心里原本的愧疚,也一下冲淡了许多。
……
入夜后,赵恒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府中。
过不久,他要亲自去迎接苏仁方归京,因此,他趁着宴席后的时间,亲自到苏仁方在京中的旧宅看一看,请工匠们将年久失修的地方重新修葺一番。
直到进屋更衣,用过饭后,才开始仔细思考崔贺樟的事,到底要如何处置。
那只白玉镶金手钏还藏在衣襟里紧靠着胸口的地方,他伸手取出来,握在手心里。
胸口的温度早就玉捂热,半点没有金玉的冰凉。
暖黄的烛光照在白玉上,光泽柔润,他低头看着手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拉扯他的心口。
那些零碎的,令他面红耳赤的画面,也再度不受控制地从眼前飘过。
到这时,他已没法再欺骗自己,是崔贺樟那混账的香的药效还未过去。
分明是他脑中多了绮念,不该有的绮念。
他猛地收紧手,用力握住手钏,可又怕一不小心捏碎了,不过片刻,又松开,慌忙丢就一旁的置物盒中。
咚的一声,像砸在心上。
他干脆站起来,双手背后,在屋里慢慢地走,平静下来后,才理清思绪。
沈月芙只求他在民间流传崔贺樟的谣言时,推波助澜。
这是举手之劳,但,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诚然他对沈月芙今日的行径心存疑虑,但崔贺樟的事,也的确刻不容缓,况且,他也是亲口答应了要帮她解决的。
要彻底打消崔贺樟“替父续弦”的念头,唯一的途径,便是要在朝廷中施压。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将东宫也牵扯进来。
他一向很少干涉这些事,尤其关系到东宫的时候,更会主动避嫌。
今日,却有些难办了。
沉吟许久后,他重新坐回书案边,提笔给负责纠察百官之罪恶的御史中丞邱思邝写了一封信,将今日定远侯府之事尽告之。
邱思邝进士出身,数十年前,曾与苏仁方同在兰州为官,一个管政务,一个理军事。他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深受圣人信赖,当了多年的御史大夫。近几年,他年事已高,才退到御史中丞的职位上。
一旦知晓今日之事,他一定会参崔贺樟一本。
赵恒写完后,没有立刻让人送出去,而是又铺了张纸,仔仔细细誊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这才将两封信装好,交给杨松送出去。
一封自然是送到邱思邝的府上。
至于另一封,则送往东宫,交到太子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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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豁然
信在第二日一早, 坊门甫开时,便由快马先送到东宫。
今日有大朝会,赵怀悯正更衣梳洗, 等着内侍将朝食送进殿中。
信交到他的手上时, 热腾腾的一碗汉宫棋也才搁到食案上。
因昨日崔汲寿宴上的事,赵怀悯的情绪不太好, 见一早就有信,不禁呵斥:“今日有朝会,什么东西, 就急着送到我面前来!”
将信送进殿中的是太子右监门直长, 闻言回道:“殿下,此信是八王身边的杨松亲自送来的,说务必请殿下尽早亲自拆阅。”
“八郎?”赵怀悯不禁愣了一下, 微微眯眼,“他可从没给我写过什么信。”
赵恒在边塞时, 一月一封家信, 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全都是给圣人的, 现下在长安,要说什么,直说便是,哪用得着写信?
他正觉疑惑,拆开一看,先是一惊,随即勃然大怒。
“荒谬!你确定杨松没送错地方?”
直长道:“臣不知, 殿下恕罪。”
崔桐玉见状, 示意直长先下去, 让其他人也跟着退到殿外,这才问:“大郎,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赵怀悯冷哼一声,道:“这信可不是给我的,是给邱思邝的,说得就是昨日你那混账弟弟干的好事,我看,八郎分明就是要给我添堵!”
若不出意外,以邱思邝的为人,但凡在朝会之前收到信,必会在赴会时,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抨击崔贺樟,再将东宫也一并拖下水。
圣人御体欠安,近几年,他作为太子,已渐渐取得大多常规事务的处置权,但仍然要时时受到朝臣们的监督,稍有差错,便会告到圣人那儿去。
他说着,将信丢到崔桐玉的面前。
“都说他无心政务,不贪恋权位,我看,他这次回来,分明不存好意!”
崔桐玉快速扫了几眼,沉吟片刻,却没动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大郎何故这样说?依我之见,八郎是好意,在给大郎提醒呢。”
“是吗。”赵怀悯冷冷反问一句。
“大郎不妨想想,昨日闹出那样的动静,早晚会传到那些言官的耳中,他们定捅到圣人面前。即便圣人仁慈,大小也要对大郎你做出一番惩戒。可是,八郎现下却先将一会儿邱思邝要说的话告诉了大郎。”
崔桐玉没有将话说完,而是留了些时间,让赵怀悯自己先想一想。
她一向极懂得分寸,嫁给赵怀悯这么多年,两人之间虽没有太多男女之情,却算得上是一对极其稳固的伴侣。
她不似许多追求婚姻完满、感情如蜜的女子,而是将更多的心血,都放在整个东宫的大事上。
她有野心,不但想坐稳太子妃的位置,将来更想坐上皇后的宝座,像当年的沈皇后一般,涉猎朝政,掌握大权。
不过,她深知赵怀悯对沈皇后那样强势的女人心怀鄙夷,于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态度谦和,以柔克刚,从不令人反感。
太子信任她,即使她成婚多年,膝下除了一女,再无所出。
“你是说,我应该在朝会上,先一步向圣人请罪?”赵怀悯思索片刻,慢慢道。
“是。我想,以邱思邝的性子,若大郎你先一步向圣人认错,诚然他还是会进言,但一定也会赞一番你如此举动,圣人恰好顺水推舟,不追究东宫。”崔桐玉笑着点头,又站起来,跪坐到他的身边,肃然道,“一会儿,我也会再派人回府,将那不出息的混账带来,在东宫好好教训一番。”
“也好。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平日办事也算稳妥,只让他别再给我误事便罢了。”
赵怀悯听了她一番解释,面色已然缓和,也不再有发怒的迹象。
只是,对弟弟赵恒此举的意思,他总还心存疑虑。
即便赵恒真的如太子妃所说,是有意给他这个兄长留下充足的时机,也足以说明,他这个弟弟,恐怕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样简单。
……
当日的大朝会上,赵怀悯果然在邱思邝开口前,先一步跪下,为前一日崔贺樟的事,当众向圣人和百官请罪,称太子妃已管教过崔贺樟,自己也已停了他的职,命他闭门三月,不得出门。
邱思邝,乃至百官见状,皆反过来替太子向圣人求情,盼圣人看在太子主动自责的份上,莫要严惩。
圣人素来仁慈,不忍苛责太子,此情此景,乐得顺水推舟,只命罚太子闭门思过三日,便算作罢。
至于崔贺樟,则罚半年俸禄,官降两级。
一件可大可小的丑闻,这样便算揭过了。
月芙在家中,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自从那日的寿宴回来后,她便对父亲和继母敬而远之,除了每日的问候,再不多说一句话。对妹妹月蓉,也比过去冷淡了些,至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真心为妹妹着想。
她已想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追求和命数,旁人强求不来。妹妹想要的,和她想要的,终究不同。
父亲和继母自知有愧,面对她的冷淡,暂时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只能每日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情绪。
再没人提过崔家的事。
月芙放心不下,时不时让素秋趁着外出采买时,到东西市打听民间流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