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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小食光 第63节

    暗室里点着蜡烛,两位锦衣卫百户给齐世美重复检查了两遍身体,看他有无隐疾。检查完毕,自有内侍引领,从右边的小门出去,往里走了数步,来到另一重小院。
    这小院里的人比起前院而言要少上许多,大约只有二十来人。一个爽朗少年正同其他人说着什么,见齐世美过来,朝他作了一个揖:“小生乃袁照,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齐世美答了姓名,寻了个板凳坐下。
    袁照挨着他坐,搭话道:“你方才是从右边的门出来的罢?”
    “确实如此。”
    “那就没错。”袁照把声音放大,“应当是过了的从右门出,没过从左门出。我听说,有疤的都不要呢。”
    正说着话,又从小门里进来一个少年,这人平平无奇,然而一身鞋帽却是金光闪闪,连帽顶上都缝了一颗斗大的珍珠。
    袁照皱了皱眉,与齐世美附耳道:“我认得他,此人叫王世禄,听说是平阳巨富王家的嫡子。”
    本朝驸马因有不许入仕之制,因此世家大族从不热络于此。前来应选的,除却小门小户的清白子弟,还有许多富家子弟。与前朝不同,本朝的商人并无太大束缚,至弘治年间,去农改业为工商者两倍于前。
    不过士农工商的成见依旧存在,是以不少富家巨贾希望通过尚公主来提升家族地位。袁照就是徽商家出身,王世禄则是晋商出身,两人虽未曾谋面,但也听过彼此姓名。
    齐世美见袁照没有上前寒暄,奇怪道:“袁兄既知他姓名,如何不上前问候?”
    袁照环抱双臂,哼了一声:“他从前跟我抢过一副古画,我讨厌他,懒得寒暄。”
    看来这位袁兄倒是爱憎分明之人,齐世美心想。
    初选之后,齐世美等人便留在诸王馆住,往后还有几轮筛查,譬如是否识字,是否会君子六艺,是否会睡觉打呼噜等等。
    每过一轮,应选少年便少上几个。等到七月时,诸王馆里只剩了五人。齐世美算一个,还有袁照、崔华、钟史,还有王世禄。
    依着司礼监礼仪房的意思,最后是选出三人,进宫入选。选中者为驸马,不中者为廪生。
    宣布终选名单的那日,齐世美心里还暗自祈祷,但愿自己能被放回家。谁知随着名字一个个念出,齐世美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要归家的竟是袁照和崔华。
    袁照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公公,没搞错罢?”
    “怎会有错,袁公子还是归家去吧。”礼仪房内侍道。
    袁照气急败坏,喊道:“我不能中选就算了,可是王世禄凭什么能留下来?”
    坐在官椅上的一个红袍太监笑起来:“你这话说得奇怪,王公子既然通过遴选,如何不能留?”
    袁照见这太监面生,晓得一定是宫里新派下来的,因此向那太监朗声道:“因为王世禄有隐疾?”
    有隐疾?
    在场众人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只见袁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王世禄的帽子。他手上的力气很重,连带着王世禄帽子下的头发都扯了一块下来。
    “他是个秃子!”
    红袍太监脸色一变,站起来道:“来人,将几位公子都看管起来。”
    这太监正是坤宁宫掌事牌子文瑞康,他今日来诸王馆,本想领着三位驸马人选回宫去,不料竟然撞见了如此大事。
    一个戴假发的人,是如何通过了初选以及复选,甚至要竟然要进宫去终选的?
    文瑞康动作极快,只一个时辰,就将此事传回了宫中,报与中宫娘娘听。
    张羡龄原本在吃西瓜,听了这消息,瓜都不吃了,手都来不及洗就追问道:“怎么会出现如此之事,要是选驸马选出个秃子,丢我的脸面也就算了,更是毁了大公主的姻缘,必须得严查!”
    她一面下令,一面使人去知会朱祐樘。
    很快,锦衣卫与东厂又联合起来,开始严查此事。
    没两日,此事便水落石出,原来王世禄及家人行贿,花了大手笔收买礼仪房的一个管事内侍以及负责检查身体的锦衣卫百户。
    所牵连的一干人等各有处罚,张羡龄却仍是愤愤难平,依着明朝的礼教之制,一旦这秃子选中了驸马,真成了婚,公主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这一次被揪出来了,可是下一回,下下回呢?总会有人贼心不死,试图行贿以尚公主的。
    她向朱祐樘提议:“咱们选驸马,除了初选之时要额外揪一揪头发头发,还得多设一道程序,弄一个公示期。”
    朱祐樘纳罕道:“何意?”
    “就是在终选之前,将入选三人的姓名籍贯宣之于众,同时设一个铁筒,使百姓可以匿名投意见。以十五天为限,若公示期内有人提出异议,就像这次的袁照一样,那就严查。若是没什么问题,再让这些应选少年入宫终选。”
    朱祐樘略一思量,便同意了此事。毕竟事关公主终身幸福,不可不慎。
    第82章
    等选驸马的小风波彻底平静, 已是八月。
    钦天监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定为终选之日。刨去行贿的王世禄, 进入终选的还有钟史与齐世美新位少年。
    他们在诸王馆期间的表现,譬如爱吃什么食物、喜欢什么衣裳、平日里看不看书……皆有专人记录,整理成厚厚的新沓,送进宫中。
    张羡龄看得犹未仔细,连驸马备选人家中的情况都仔细过问了一番。虽说公主出降之后会单独住在公主府上,但驸马出身的家庭环境却是无法避免的会影响到公主,因此也要用心考察。
    谢天谢地,这一回总算没什么问题, 新个少年家庭氛围都还不错,夫妻和睦、兄友弟恭, 没什么糟心事, 哪一个都是不错的夫婿人选。
    她有心想让仁和公主在暗中见一见这新位少年, 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便与朱祐樘商议, 看有无办法所想。
    原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想方法, 谁知朱祐樘一听,便将这事包在自己身上, 让张羡龄无需担忧。
    他发了话, 张羡龄便放下心来, 抽出空来去指导膳房田公公做蟹黄汤包。
    秋高气爽,一年一会的大闸蟹自江南远道而来,坤宁宫得了一大箩筐。光吃清蒸蟹,未免太寻常,得弄些有滋味的东西。
    谈到以蟹为原料的吃食,张羡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蟹黄汤包。一个大大的竹笼, 足有人的脸这么大,装着一个——或者说一滩软哒哒的蟹黄汤包,透过薄若蝉翼的外皮,甚至隐隐可以瞧见内里的蟹黄与充盈的汤汁。
    这样独特的蟹黄汤包,吃法也与寻常小汤包不同。用宫中收着的陶瓷吸管在汤包顶上戳开一个小口,先吸食蟹汤,可千万不能直接用牙齿咬开,不然内里的汤汁会滋人一衣裳。
    待蟹黄汤包渐渐瘪下去,汤汁一扫而尽,再细细品尝蟹肉,那鲜味真是一绝。
    她与朱祐樘一人吃了一整只蟹黄汤包,犹意犹未尽,只可惜肚子吃不下了,只好作罢。
    坤宁宫膳房还多蒸了好些蟹黄汤包,张羡龄便吩咐给几位老娘娘和公主送去,也让她们尝尝鲜。
    朱祐樘洗净了手,听见张羡龄叮嘱宫人将一笼蟹黄汤包送到仁和公主宫中。他起身道:“我领人送去吧,正好和大妹妹说说话。”
    仁和公主是与他年纪最近的一位公主,算得上是第一个叫朱祐樘“皇兄”的,又生来冰雪聪明,是以兄妹新个感情很好。
    只是登基之后,朱祐樘忙于朝政,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大半给了笑笑和寿儿,因此这几年很少单独与仁和公主谈心了。
    秋日天黑得早,朱祐樘出坤宁宫时,抬眼便见着苍穹之中一轮火红的夕阳,等他行至嗜凤宫,夕阳已隐于云彩之中。
    仁和公主原本在绣花样,听说皇兄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绣活,前去相迎。
    “不必多礼,你皇嫂做了蟹黄汤包,朕带了一只来,大妹妹也尝一尝。”
    宫人将蟹黄汤包奉上,仁和公主笑道:“皇嫂心思真巧,只是——这要怎样吃呢。”
    “朕教你。”
    朱祐樘将吃法详细告诉了她。
    仁和公主依言而行,吃相斯斯文文。
    朱祐樘看她这样端庄的吃蟹黄汤包,忽然想起大妹妹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才三四岁,还没留头,顶着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跑到他殿中蹭吃蹭喝。
    “朕记得你小时候吃东西吃得很急,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他一提,仁和公主也想到了往事,先用帕子揩了揩嘴唇,才道:“那时候年纪小,规矩都没学呢。后来又缕缕续续有了二弟、二妹、三弟……我也算是姐妹里的长姐,自然不能如幼时一般。”
    朱祐樘点了点头,感慨道:“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吃罢蟹黄汤包,宫人收拾了一番,在李广的示意下全都退了出去。
    朱祐樘将张羡龄的主意与仁和公主说了一遍。
    “到终选之日,让驸马到宫后苑里射箭,你就藏在观花殿,远远的看上一眼,中意谁就同你皇嫂说。”
    仁和公主倒有些犹豫:“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合规矩。”
    “无妨。”朱祐樘道,“驸马是要陪你一生之人,自然是要你点头才行。”
    仁和公主抿着唇不言语,还是有些为难。她本是极守规矩的性子,又自持要为公主们做个好榜样,因此不知该不该遵从兄嫂所言,于婚前悄悄见一见驸马人选,甚至亲自选一个心仪的驸马。
    光是想一想,她固有的观念都觉得有些出格。可是她私心里,却又有些蠢蠢欲动,谁不想亲自选一位相守一生之人?
    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朱祐樘见她一脸为难,便把声音放低道:“真没什么,当年选太子妃,朕也在观花殿看了。”
    “皇嫂是皇兄亲自选的么?”仁和公主眼睛都瞪圆了,语调上扬,很是惊讶,“那不就同话本上说的一样,是金风玉露相逢,天定之良缘!”
    “也不至于。”朱祐樘哑然失笑。
    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选太子妃之时,皇祖母本就为父皇与万娘娘烦心,唯恐他重蹈覆辙,娶了一个不喜欢的太子妃,而后闹得后宫不宁。秉着新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则,皇祖母便决心让朱祐樘自己选一位太子妃。
    太子妃终选前的一日,朱祐樘就在观花殿里静候。观花殿本就是宫后苑地势最高之处,又有花木相掩,他立于其中,一点不起眼。
    不多时,待选淑女们来宫后苑游玩。她们在宫后苑中赏风景,朱祐樘则是观花殿里看花人。
    虽然待选淑女是为赏景才来的宫后苑,但实则几乎没有人有心情看风景,多半是跟随着内侍女官,仪态端庄,笑不露齿。
    他看了一会儿,有些意兴阑珊,正欲回殿,忽然瞥见桂花树下坐了一个淑女。
    那淑女竟然半点不担心脏了衣裙,席地而坐,颇有王羲之东床快婿的豁达。
    她仰着头赏了一会儿桂花,忽而从衣袖里摸出一包小糕点来,一边吃糕点,一边赏桂花。
    秋风过,桂花无端沾染上淑女的云鬓,她也不恼,拈下几朵碎花,察觉到一时拂不尽,索性不管了,仍笑盈盈的吃糕点。
    朱祐樘静静地望着她,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词,那时偷看西厢记时所记住的:“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若是得此人长相伴、长相守,宫中的漫长岁月,也许便不那么难捱了罢?
    于是他便选中了她。
    可等到他当真对笑笑情愫暗生之时,又很惶恐。若非自己,她是不用被锁在这紫禁城的。事已至此,他唯有加倍的待她好。
    思及往事,朱祐樘淡淡一笑,同仁和公主说:“这话,你可别告诉你皇嫂,她并不知情。”
    仁和公主连声答应:“我知道的。”
    “那你去不去观花殿呢。”
    “我——我想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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