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 第53节
第69章月历一翻到五月, 端午节的氛围便同初夏的阳光一样,一点点浓厚起来。
宫人们搬来菖蒲、艾盆,和过年时摆设煤将军一样, 将其安放在坤宁宫宫门两侧。门上的吊屏也换了新妆,一扇扇屏风像一套连环画, 仙子披帛飘飘, 手执长剑,降五毒。
张羡龄观赏了一会儿吊屏, 想到端午,就想到了粽子。
这一阵子宫务上有王太后帮忙照看, 下有沈琼莲尽心尽力, 张羡龄倒得了闲,于是便想着自己做粽子玩。
中宫娘娘一声令下,须臾,糯米艾叶馅料等这色原材料便摆在了坤宁宫中。为了方便, 坤宁宫膳房已经预先将一些食材料理过。糯米浸在艾叶水中, 又加了少许糖、盐、酱油,一盆摆着。红枣赤豆等馅料已经加了蜂蜜捣好,置于一旁随时可取用。
又因张羡龄特地点名, 要吃鲜肉粽,是以上好的猪腿肉也分别按照肥瘦切成细细的臊子, 用各色调料腌渍。
准备工作这样齐全, 张羡龄包粽子这件事便也简单了许多,只是用粽叶将糯米、甜馅或咸馅包裹起来,再用棉白绳捆紧即刻。
蒸熟之后,张羡龄便迫不及待拆了一只鲜肉粽吃,糯米被柴火煮熟后带着艾香, 肥而不腻,糯而不烂,满口咸香。
她边吃边想,果然还是鲜肉粽吃得过瘾。
因此张羡龄送给诸位老娘娘的粽子,多半是甜口的,鲜肉粽多是自己留下来吃。
端午当日,因为要去西苑看龙舟竞渡,张羡龄早早地就醒来了。
梳洗之后,掌衣宫女捧来应景的五毒艾虎补子薄纱长衫,伺候张羡龄穿上。她已有五个月身孕,腹部越发隆起,穿短袄不大好看。所以今年的夏衣,张羡龄便全作成了素纱长衫的制式。
素纱长袄没有花纹,也无织金,针线宫女们便将巧思花在颜色上,新染成了一种海天霞色的衣料,色若海上朝霞,很好看。今日张羡龄穿的这一件长袄,便是海天霞色。
今日过节,不必上朝,因此张羡龄在里间梳妆的时候,朱祐樘就坐在花厅静候。
珠帘声细碎,他瞥过头去,但见笑笑一身海天霞长衫,从珠帘下款款走出,眉眼含笑。
自打有孕之后,笑笑便很少涂脂抹粉,依她的说法,这些脂粉大多含铅,平时用一用倒没什么,特殊时期还得注意些。朱祐樘倒不在乎笑笑上不上妆,在他眼里,笑笑怎么样都很可爱,“淡扫蛾眉朝至尊”也别有一番风采。
今日这件海天霞长衫,却衬得她脸颊越发红润,像薄薄的胭脂,是另一种好看。
“这衣裳颜色倒好看,配得上你。”朱祐樘走过去执起张羡龄的手,赞了一句。
“我也觉得好看。”张羡龄爽朗一笑。
见她高兴,朱祐樘更高兴,当即让李广给织染局放赏钱。
帝后用过早膳,便坐上凉轿,往西苑去。
一进西苑门,太液池的风便前来相迎,像粉扑子印在脸上,轻柔舒服。比起内廷而言,西苑有山有水,夏日自然要凉爽些。
张羡龄怀孕之后,就很怕热,偏偏紫禁城里又没什么树木,红墙一重重圈着,风也难吹动,春秋冬还好,一到夏日,就更蒸桑拿似得。
到了西苑,被太液池的凉风一吹,她心里的燥意就消散了些。
“要是夏日能在西苑避暑就好了。”张羡龄感叹了一句,向朱祐樘道,“我们在柳荫下走走罢?”
“好。”
太液池里水碧清一片,玉石一样清澈,池子四周又是柳树,又是亭亭如盖的古树,像是绣出来的绿色,即使不撑伞,也不会热辣辣的日光晒着。
一行人往瀛洲亭的方向走,瞧见池中亭子之时,便也瞧见了池中的龙舟。
瀛洲亭前熙熙攘攘,已有不少人。德清公主眼尖,瞧见皇兄皇嫂的仪仗,便挥了挥手,高声打招呼。她年纪小,右手手臂上还系着一条罗绣虎符,挥手的时候虎符飘荡。
张羡龄瞧见那虎符,好奇地问:“这是何物?”
“母妃要我戴的,说是能避邪。”德清公主偷偷道,“皇嫂,等会儿看完龙舟,我有东西送你哦。”
张羡龄笑着说了声好,便去与老娘娘们见礼。
端午竞渡是宫中难得的热闹事,大大小小的娘娘侍长们无一缺席,周太皇太后也到了,招呼帝后坐。
“怀着身子呢,怎么走过来。”周太皇太后叮嘱道,“你可要小心些。”
张羡龄笑着答应了,先给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各献了一盏茶,方才在席前坐下。
人齐了,钟鼓司的内侍抡着膀子哐哐敲鼓,密集的鼓点声里,龙舟上的健壮内侍严阵以待。两只龙舟,一队人胳臂上系着红绸,另一队人则系着蓝绸,以示区分。
老实讲,张羡龄完全分不清这两队人的来路,也搞不清支持红队好,还是蓝队好,因此有些为难。
“这两对是哪一监的?”张羡龄问。
身后站着侍奉的梅香弯腰答道:“红绸的是御马监的人,蓝绸的是内官监的人。”
张羡龄点了点头,瞎看热闹。
鼓声重重一响,两只龙舟立刻奔出去,你追我赶。喝彩声更是一片响,打雷一样,配合着咚咚咚的鼓点。
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张羡龄也用心看起比赛来。
最后御马监的那一只龙舟以半个船身的距离率先驶过终点,夺得了胜利。
看罢龙舟,大家就各自在西苑乘凉,赏龙舟处本就在太液池的岛上,亭台楼阁众多,也有玩水的,也有赏石榴花的,也有像周太皇太后一般,坐在如画风景里打牌的。
张羡龄则命宫人在玉虹亭摆了一张梨花木桌,摆满樱桃、桑葚等时鲜果品,与三位公主们坐下吃果聊天。
因天热,桌边特地备了一玉盘冰凉的井水,可以将樱桃桑葚放在井水里泡一泡,吃着更凉爽些。
德清公主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装着好几个彩色丝线构成的蛋兜,蛋兜里还装了一颗咸鸭蛋,圆滚滚的。
“这是母妃教我做的,咱们一人一个,戴着可保平安。”
张羡龄听宫人说过这个习俗,说是从前瘟神喜欢在端午节时害小孩子生病,孩子们的娘亲则去女娲庙祈福,最后女娲显灵,说是孩子在端午节戴一个蛋兜就能保平安。
她低头瞧了瞧手中的红线蛋兜,笑道:“可这是给小孩子戴着求平安的,我戴着算什么?”
“给小宝宝求平安的呀。”德清公主一本正经道,“里面的咸鸭蛋也好吃,说是从江南特地送来的,一戳一流油,口感沙沙的,明早上可以配粥吃。”
“那我就替小宝宝多谢你啦。”
今日之筵,众人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一回到坤宁宫,张羡龄便觉得热,夜里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没睡着,一身汗淋淋的,朱祐樘给她打扇也没用,还是热。
最后还是宫人把冰山搬出来,放在寝间,她这才渐渐睡着了。
连着几天的大太阳,将地上晒得滚烫滚烫,一天天越发热了。
张羡龄干脆不出门,整日宅在坤宁宫里。她在寝宫里的时候,只穿一件生绢主腰,小吊带似的,外头再罩一件薄纱长衫,又叫宫人做了两双木拖鞋,踢踢踏踏的穿着拖鞋在宫里走。
正在她思考要不要在坤宁宫月台前扎一个凉棚时,朱祐樘同她说了一个好消息:“过两日,咱们住到西苑去避暑罢。”
张羡龄原本卧在凉塌上,闻言眼睛一亮,抱着肚子坐起来:“好啊。”
既然是避暑,也不只是帝后两人去,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几个老娘娘都挪到西苑去,一时动静很大。
张羡龄与朱祐樘住进了昭和殿,位置在太液池之南,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南海。昭和殿在南海的一座岛上,由一架虹桥与大路相接,相对而言与老娘娘们的住处离得较远。
昭和殿前后又遍植梧桐树,绿意袭人,人坐在窗前,绿荫能把脸都映绿,很有些避暑别墅的感觉。
张羡龄进到昭和殿,一看殿中的陈设,便知朱祐樘定然是用心布置过,因为处处陈设都与她在坤宁宫用惯了的极为相似,各色椅塌上全堆满了软垫,方便她歪着休息。
搬到西苑之后,水产之类的食物可是不缺了,毕竟整个西苑有大半部分都是太液池,鱼虾都可以现捞。
坤宁宫膳房的人自然也是跟过来了,见娘娘爱吃鱼虾,便换着花样的做菜。
虽然有口福,但张羡龄还是格外注意,她不能吃得太胖,否则腹中胎儿一旦长得过大,生产时危险系数只会更上一层楼。
为此,张羡龄特地与周姑姑、梅香、秋菊等人打了招呼,要她们提醒自己合理饮食。
搬到昭和殿之后,张羡龄恢复了晚饭后散步的规矩,围着岛缓缓地转上一小圈,夜里睡得也安稳些。
怕她无聊,朱祐樘特地叫了阿丑等说戏宦官来,隔几天就在昭和殿前庭说一场传奇,讲些故事。什么市井商匠打官司耍无赖,什么官员吵架扯皮,什么历史人物典故,雅俗皆有,极为有趣。
看多了戏,张羡龄不禁也起了写戏之心。
她特意问了阿丑:“有什么专门给小孩子看得戏吗?”
阿丑想了许久,摇摇头:“似乎还真没有,不过小孩子应该喜欢热闹戏,从前小亲王小公主便很喜欢热闹。”
没有专门给小孩子看的戏么?张羡龄摸了摸肚子,若有所思。
第70章
此时专给儿童看的书籍委实不多, 掰着手指头数都能数得清,多半是些《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的文字。全黑竖版繁体印刷,张羡龄翻了几页都打瞌睡, 更别说小孩子,绝大多数得大人压着看, 才看得下去。
后世十分流行的幼儿绘本, 这时候压根没有,一本书能带着一页插画, 譬如《山海经》,都能让孩子们争着抢着去读。
张羡龄还是希望自己以后的孩子能对阅读感兴趣, 便打算创作一些绘本。既然是给小孩子看得, 题材就不能太深奥,张羡龄思来想去,便打算以东西方的寓言故事为主题,将《龟兔赛跑》、《乌鸦与狐狸》、《守株待兔》这些故事记下来。
既然是绘本, 自然是先写故事, 再画图。
连着几日,朱祐樘回到昭和殿时,都见着笑笑伏案写字。他有些担心笑笑累着, 走过去问:“写什么呢?”
张羡龄将手稿往外一推:“一些寓言故事,我想做成绘本, 以后给我们的孩子看。”
朱祐樘低头一看, 纸上写着的是狐狸与乌鸦的故事,不长,但很精炼,勾着人往下看。不知不觉,他便把这几页纸全看完了。
“这些小故事倒是有趣。”朱祐樘将手稿理成整整齐齐的一叠, 还给张羡龄。
“不过,你说的绘本,具体是何意?”
“就是以绘画为主展现剧情,配以少量的文字,这个最适合给小孩子看了。”
朱祐樘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比起干巴巴的文字,小孩子自然会对彩色图画更感兴趣。
他问:“你是打算写了之后再绘图?”
张羡龄以手托腮:“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可能有点懒。嗯,估计会让画师画一部分。”
“不必找画师。”朱祐樘道,“我来画。”
他向来言出必行,每日处理完朝政之事,便依着张羡龄的手稿来画配图。
在灯下提笔作画之时,偶尔,他会想起父皇。那时候父皇为自己编《文华大训》,是不是也是在处理完政事之后,伏在案前一笔一划的写字呢?
自然,二十八卷《文华大训》不可能是父皇一个人写成的,大半部分的内容应是翰林院所编,可是每一纲的序言,都是父皇亲笔写的。这一套书,朱祐樘背得最熟的,不是什么“孔、孟、濂、洛诸儒之论述”,也不是什么“汉唐宋诸贤君之蹈履。”而整套书的编后记。
父皇叮嘱他:“汝于务学之暇,尚究心焉,毋副朕所以豫教之意也!其念之哉!”
现在想起来,整本《文华大训》,好像也是父皇写给他的家书。
他剑眉微蹙,眉宇间有淡淡的落寞,手中虽提笔,却久久画不成。
坐在一旁研墨的张羡龄见状,轻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