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空春色晚(重生) 第59节
李燕燕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说:“是我夸口,我这个计策,终究也要借力。”“借谁的力?”
“天下人。”
李燕燕整敛衣装,深深拜下:“皇兄顾念手足之情,给四姐和我都预备了丰厚嫁妆,若四姐和我出降,也能借江南、江北世家之手,开拓出千万亩良田……表面看谁也不吃亏。”
“我招不招驸马另说,假如四姐与林公子结缡,江南世家借此涉足江北,再驭使佃农垦殖,十几年、二十几年后,谁还记得这块土地出自皇家……那不等于是用我们的田替他们争取民心吗?”
“李姓皇族在此处根基尚浅,百姓只知有使君、望族,那皇兄就更不该假手他人,而是要——直接拿取民心,换来民心所向。天下都是皇兄的,何妨以一家之私馈天下?”
她恳切再拜:“臣妹愿以名下全部田产,招抚流民开垦屯田,前三年不收丁税,租赋减半,国库的缺口以收成填补,如若不够,再调臣妹薪。请皇兄下旨,令全境出入关卡设旗张榜,凡天下流民愿屯垦皇田者,不论贵贱,不计过往,重新立户,一并施以新制。”
李夷光手指叩在膝盖上,沉思片刻,说:“四姐那里……”
李燕燕笑眯眯地说:“若皇兄放心,四姐的那份也由我代管,一并处置。我那处宅邸空旷得很,四姐过来同住,平时还能有个伴儿。”
李夷光还有些犹豫:“你想的不错,可林家提亲也合情合理,朕毕竟离不开他们帮扶……要如何回绝?”
李燕燕淡笑:“不单是皇家有求于他们,他们也需要皇家,充其量是各取所需,皇兄何必妄自菲薄。就算大周皇室只剩下个空壳,还不是引得他们跃跃欲试?”
“皇兄不妨说,林家根深叶茂,族妇之职至关重要,四姐饱受摧残、神智不清,恐难胜任。作为补偿,四哥可以纳几名林氏女入宫,皇嫂孕期艰难,需要有人替她分忧。日后小皇子出生、长大,也要各家多出出力,是吧?”
她话里未尽的意思——既然江南世家群龙无首,又都想争权,那不如就先从他们内部争起来吧。
李夷光听出来了,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半是训诫半是劝说,道:“咱们这一辈,兄弟阋墙已是无可挽回,朕的儿子们就算了。立嫡立长,若皇后诞下皇子,朕会立他做太子。”
李燕燕应是,却说:“皇兄心里有数,可是,不需要叫他们知道呀。”
李夷光点头,道:“你今日说的,朕再考虑考虑。好不容易见次面,却说了半天的俗务……哎,过来坐。三姐人没了,你也听说了吧?”
李燕燕默默点头。
李夷光叹道:“你和阿衡之间,当年怎么会变成那样……两个都不肯和朕说。把你找回来,朕第一个就告诉他了,可惜他在江西暂时脱不开身。哦,不过下个月他就能回来,你们见上一面,把话说开了,婚事倒不急……”
他见李燕燕面色平静,又说:“三姐不在了,之前谁是谁非想开些吧。断花再接,缺月重圆,未尝不是好事。”
李燕燕淡道:“嗯,是好事。”
之后,兄妹两人抛开政务,又说了半天闲话,用过晚膳,宫门即将落锁,李燕燕才辞行出宫。
天边仅剩最后一抹微光,她吐出一口浊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欢喜。
……
第二日,郑将军登门拜访,落座后直截了当地问:“殿下见过陛下了,如何?”
不等李燕燕答话,他又粗粗叹了口气:“老夫早就说……唉,贪图一朝一夕的安逸……”
李燕燕不由替四哥辩解:“郑将军在我这里尽可直言,只是皇兄也经历了许多……”
郑将军接过小春奉上的茶,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似乎看穿了她,不客气道:“谁又不是?这便丧失了斗志,以后……唉,臣多话了。”
李燕燕无奈地笑:“不瞒您说,皇兄这般,也叫我始料未及。”
她抿了口茶,“皇兄其实还是从前那个皇兄,我也没变。只是,从前我只当他是兄长,现在却当他是君王,同一个人看在眼里也不一样了。”
郑国昌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长公主失望了?”
李燕燕摇头。
从始至终,更不甘心的人都是她,四哥举棋不定,被她拉进权力的漩涡,她怎能中途抛下四哥?
“失望与否,郑将军和我都已经来到了扬州,退无可退,也只有放手一搏。”
郑国昌默了下,道:“臣已经不能上阵杀敌了,得陛下怜悯,依旧统领禁军……长公主有何吩咐,臣……臣也不敢说做到,只能尽力而为。”
“郑将军过谦了。行军打仗我是外行,不过有件事——将军闲暇时可以多多演练对抗塞外骑兵的战法,提拔些可用之才。”
郑国昌眼珠一转:“哦?”
李燕燕不多解释,又说:“还有另一件事,小春是您的义女,我想今日当着您的面说最合适。过些日子屯垦令一出,长公主府的事务就要多起来了,我准备将家丞一职交到小春手上。”
“啊?!”小春惊得叫出声来。
“我怎么行呀?我从没——”
李燕燕笑:“小春不是尚仪局出身么,场面事务交与你准没错。”
小春还要推辞,郑将军呵呵一笑,定了调:“多谢殿下抬举,我看小春也没错!小春,快谢恩!”
小春只得接受,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地问:“那……长史一职殿下准备交给谁?”
她忽然捂住嘴:“不会是宗……司马?”
李燕燕抿嘴笑:“聪明!”
郑国昌还不大明白,盯着李燕燕单薄的身板,好奇问道:“屯垦?这与殿下何干?”
李燕燕正色:“将军在镇州时,可曾见过古存茂?”
郑国昌摇头:“不曾。”
“我见过他很多次,”李燕燕颇多怀念,“第一次见,我才刚上白石山,古大当家一身短衣,正在操刀给全寨子的人杀猪。大当家古存茂和众人同食同宿,白石三寨不分贵贱,上下一心。我那时便想,短褐草鞋,不掩英雄本色。”
“……嗯?”
李燕燕莞尔一笑:“我是说,可以和他学呀。虽然我在白石山是最不会种田的人,但我一定是大周皇族里最会种田的!”
**
三月初的淮扬,已是柳绿花红,草长莺飞,暖风醉人。
李燕燕心情很好。
屯垦令刚颁下时,议论者众而尝试者少。她便带小春到田间,亲自犁田播种,又当场给小春解除了奴籍,立下户簿。围观者中跟着站出来,无论是乞丐还是逃奴,都当即领了田,立了户,交由屯将管束。
这件事经众人口耳相传,百姓始知朝廷劝农桑、轻徭赋并非虚话,江南江北流民蜂拥而至,甚至一度将进入扬州城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旗帜和榜文已经撤了,剩余流民月内能够安置妥善。”宗玮毕恭毕敬地报。
李燕燕淡笑:“嗯,这桩差事你办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宗玮面上也有喜色:“长公主将臣越级提拔,臣感激还来不及,岂敢邀功?”
李燕燕也不坚持:“嗯,也不好让你升太快,不急于一时。”
宗玮谢恩,又问:“殿下,虽然撤了旗帜榜文,但仍有小股流民陆续进来,该如何处置?”
李燕燕沉思片刻,道:“这些人,另有用处……将他们收编为伍,选个远离水火的地方,兴建仓窖。现在我们能用的仓窖大概有两百座,今年至少要增至五百座,明年翻倍。”
宗玮有些惊讶:“殿下……即便是丰年,收上来的粮食也存不足这么多粮仓。”
“是,所以还有一件事……今年新粮下来前,你遣人去各地收粮,封存入仓。不计成本,无论远近,闽浙、鄂湘、乃至岭南……有粮我们就要,将粮价抬高也无所谓。”
宗玮不是节外生枝的人,但也忍不住犹疑:“殿下……那府上开支可就……”
李燕燕笑:“无事,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为以后打算。”
眼前的难关?什么难关?
宗玮脸上明显带着困惑,可见李燕燕不说,他便只是埋头应是,恭敬地告辞了。
宗玮刚退下,在书房外等候多时的小春急急闯了进来,一脸神秘。
“你们是一刻也不让我歇着……”李燕燕从端庄的正坐改成侧倚,揉了揉发麻的小腿,“什么事这么急?”
小春的圆脸上凝出暧昧的笑,调皮得像个孩子:“外面有位崔大人要拜访您,说是刚进城就来咱们府上了。可是他没有拜帖,我不知是不是该把人撵走呢。”
李燕燕故作不高兴,抱怨道:“小春你又调侃我。”
两人相视,都笑了。
笑完,李燕燕揉了揉额角,略带疲惫道:“快把人请进来吧。我有些乏了,换落梅香,上雀舌茶。”
小春答应了,走到门口却又迟疑,小声问:“殿下,您真要招驸马吗?”
李燕燕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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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李燕燕安静看着面前跪拜的男子。
崔道衡身着淡青襕袍,风骨决然,虽因赶路而面带风尘,但十举十动都清贵从容。
崔道衡起身,俊逸眉眼依稀如旧,似乎没休息好,眼下有浅淡的乌青。他也看过来,目光深切。
李燕燕似乎被卷入到了旧日光阴的洪流中,快要分不清在何时、何地,只好垂眸避开,让纤长的睫毛掩盖住曲折心事。
崔道衡见她低头,慌忙收回目光,薄唇动了两下,“小殿下”三个字险些顺嘴叫出,生生止住,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竟叫才华横溢的崔大人十时语塞。
还是李燕燕适时叫了声“阿衡哥哥”,崔道衡嘴角缓缓翘起:“燕燕。”
这十声隔了千山万水,李燕燕心口十震,眼眶有些酸涩,只能说:“阿衡哥哥旅途辛苦,先用茶,慢慢说。”
崔道衡温和笑笑,目光似是不舍得从她身上离开,说:“燕燕做了好几件大事,我在江西都听说了。不过——”
他眉头微皱,话锋十转:“也听说你在朝中树敌不少,卢相几次参你越权,户部、工部嫌你干涉政务,皇后和孙家也……”
李燕燕却笑了,心里渐渐暖和起来:“阿衡哥哥,你还和从前十样,总是先替人考虑……我没事的。”
崔道衡也笑:“刚见面就说这个,是我急了。”
他有些失落地说:“我也不总是先替人考虑……”只有在乎的人。
“先不管那些,”崔道衡尴尬笑笑,小心翼翼地问:“燕燕……我从长安逃出来,辗转回到清河,才听说和亲队伍在龙城消失,担心你却十点办法都没有。算起来,咱们有两年多没见了,你过得好吗?为何会流转到古存茂那里?”
李燕燕轻道:“其实大半年前,我见过阿衡哥哥十面……算是见过。”
崔道衡十愣,立刻反应过来:“大半年前?难道是在镇州?”
“嗯,在岑将军家里。”……还闹出了很大动静。
忆及往事,嘴角不由自主翘起,李燕燕不大自在,简略道:“那个时候,我是岑将军的……花红吧,不方便和阿衡哥哥相认,让你白替我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