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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时雨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我给你灶房里放了银子……小行饿了,我是来给他找吃的。”
    他扭头便要跳上树,但又停下步,扭头盯着她。他的不舍和迟疑让戚映竹一怔,戚映竹问:“小行是谁?他在哪里?我能跟去看看么?”
    时雨便笑了,眉毛轻轻扬一下,颇有些神采飞扬的感觉。
    戚映竹便一怔,心想这又和以前不一样……他以前,是不怎么笑的。
    戚映竹默记着这些,跟随时雨去找所谓的“小行”。他人高腿长,又无所拘束,但他现在旁边跟着一个女郎,他走一步,她要追四步才追的上。时雨走得磕磕绊绊,兀自调整了自己走路的节奏,笨拙得快要不会走路了,才让戚映竹能跟上他。
    他记着她说自己变了,首先是声音都不一样了……时雨便一句话不多说了。
    月光照小径,二人闷头赶路,彼此闷不语。
    戚映竹糊里糊涂地猜想谁是小行,她心中都猜莫不是什么江湖上的女郎,让时雨这般照顾。她欲言又止,心中酸楚,黯然于时间的流转,让许多话不敢问。
    那位让时雨去“偷”食物的小行,必是如他一般飒爽英姿的江湖女侠吧,会武功,人风趣。比她要漂亮,比她要直白,比她更合适他的世界……
    戚映竹心里泛酸,沉甸甸地闷着。时雨侧头看她,更加不说话了。
    而待到了村口,戚映竹看到一个几岁的男童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那小孩儿低头玩石子,时雨长腿一迈,小孩儿立刻回了头,眼睛光瞬间点亮:“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叶行从石头上跳下扑来,看到时雨一怀抱的瓶瓶罐罐,他更加开心:“师父,你不光给我找吃的,还给我带药了。”
    叶行扑来要抱时雨大腿,时雨往旁边一闪,矜持道:“有别人。”
    戚映竹心中酸楚:如今她都不是“央央”了,是别人了。
    叶行乖巧无比,站在时雨旁边打量戚映竹。时雨转头看向戚映竹,眼神中颇有几分自得,这种神色,让戚映竹纳闷。时雨比起方才的矜持,多了许多热情,将叶行推给戚映竹:“这是‘小行’。”
    叶行和戚映竹面面相觑。
    叶行仰着头眨眼,看着这位仙女一般的姐姐,疑惑地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戚映竹同样有这种熟悉感。
    她心中又放下大石,原来“小行”是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她才这么想,时雨就慢吞吞道:“他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啊……他看起来,不到十岁。小行,初次见面,我是、是……你师父的朋友。”
    叶行睁大眼,乖乖地问了好,又认真道:“我真的十岁了!”
    戚映竹不解这两人一直跟自己提年龄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问起叶行是不是要吃的。时雨这才将他怀抱里的瓶瓶罐罐放下,把油纸包里包好的胡饼递给叶行。
    时雨认真道:“饼里面有加萝卜,你吃的时候把它撕掉。”
    叶行很习惯地点头:“好。”
    他抱着胡饼坐回石头上,吃得非常小口,一边撕一边吃。戚映竹看得茫然,见这么几口的功夫,叶行旁边已经被他撕了一大片萝卜丝儿,不管多细,这小孩儿都挑了出来。
    戚映竹与时雨站在一边,时雨低头在研究地上的药瓶,想着让叶行如何吃药,戚映竹低声:“他……这般挑食么?”
    时雨回答:“不是。因为他不能吃,他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吃了就会生病。所以我才提前尝一口的……刚才掉在地上的胡饼,我不是故意偷吃的。”
    蹲在地上的青年仰头看她。
    戚映竹目光一闪,从他漆黑的眼中,找到了点儿昔年的影子。她微笑,柔声:“我……从来不觉得你会偷东西啊,时雨。”
    时雨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他这会儿自在了些,便想说很多话。偏他记挂着她说他声音变了,就努力将话咽下去。时雨低头整理药瓶,半晌后仍没忍住:“他叫‘叶行’,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认真地端详着那撕饼吃的小孩儿:“嗯,你已经说过了,我记得。”
    时雨憋了半天后:“……他就是你当年想救的那个孩子。”
    戚映竹愣住。
    时雨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开口。他不禁抬头看去,他见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行,目光中水波流动,星火寥寥。她看了很久后,低头来看他。那眼中的万千感情,努力克制,却仍是流出两三许欢喜又难过。
    戚映竹喃声:“难怪我觉得他眼熟。”
    ——因为当日婚变那日,她见过那个孩子。
    “难怪你不停地告诉我,他十岁了。”
    ——当年天山派断定没有了“九玉莲”,叶行活不过十岁。
    “原来……你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当她四处行医、走遍山河想寻找些什么,帮助些什么,积福些什么的时候,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时雨将一个病恹恹的孩子带在身边,他努力养他、救他,努力地告诉戚映竹:“你没有害死那个孩子。”
    戚映竹眼中的光柔波一般闪烁,光华粼粼,潋滟生雾。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细看叶行。这个孩子对她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对时雨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个孩子活着,不光活着,还如此健康、活泼。
    时雨道:“……你哭了。”
    戚映竹别目,眨掉眼中的水雾。她习惯性地对他解释:“不是哭,是高兴,是释然。”
    时雨回答:“我知道啊。”
    戚映竹一愣,看向他——
    他知道?
    时雨偏过脸,躲开她目光,道:“……我知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戚映竹说不出话,她注意力从时雨身上移开,走向叶行。她微微俯身看叶行,叶行抬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这些年在“秦月夜”,叶行已经习惯被杀手们参观,被人感慨生命的奇迹。尤其是坏嘴的秦小楼主,每次见到他,都要大惊小怪“你还活着呀”。
    戚映竹对叶行露出笑:“你不能吃加了馅的饼子?还是单纯不能吃萝卜?你师父给你找了许多药,但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有些什么病。你别怕,我以前身体也很弱,久病成良医,我知道许多药。何况我师父人称‘药娘子’,她去村里帮人接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要不要我师父帮你看看身体呢?”
    戚映竹关怀这个小孩儿道:“你跟着你师父整日风餐露宿,要不要去我家坐一坐,等等我师父回来?这胡饼都凉了,你不要吃了。你能吃什么,告诉我,我帮你重新做,好不好?”
    叶行吃惊地看着戚映竹。
    他见过不少漂亮的江湖女侠,但是女侠们没有一个像戚映竹这样,温柔又细腻,说话婉婉如唱歌。他想起来了这个女郎是谁……这个仙女一般的姐姐,是个大家闺秀,和他们的气质都不一样。
    叶行偷看时雨。
    偷看他们的时雨立刻别过脸,他脸红道:“你自己做决定,别看我。”
    叶行:跟着师父这么久,好多江湖女侠追慕师父,但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脸红。
    叶行便跟着脸红了,他放下自己手中抓着的胡饼,结结巴巴道:“但、但是,我有很多东西都不能吃,我不能吃芝麻、不能吃蛋黄,可我能吃蛋清。我不能吃鸡肉、鱼肉,但是有一种虾肉我可以吃。我不能吃加了酱油的东西,不能吃酸的,不能……”
    他林林总总一大堆“不能”,戚映竹心中震惊,想这般小孩儿能被时雨养活,时雨……估计吃了很多苦。
    她压下心头酸涩,拉住叶行的手,柔声:“你一时间不能吃的东西上百种,我一下子记不住。这样,你先和我回家,我简单做几样你能吃的。”
    叶行从石头上跳下,被戚映竹拉着手走。叶行回头,看时雨默默地收拾好包袱、跟在他们后面。叶行疑惑地看看时雨,再看看戚映竹。
    小孩儿人眨巴眼睛,若有所思,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初时雨为什么要将他从天山上带下来了。
    --
    叶行跟戚映竹回家一路,戚映竹都在不着痕迹地打听他的情况。叶行看出这个女郎和自己师父关系非比寻常,他刻意装乖讨好这位女郎,自然是戚映竹问什么,他回答什么。
    一大一小二人说话,时雨便如隐形人一般。
    回到了戚映竹住的地方,戚映竹进了灶房重新为叶行做吃的。时雨与叶行面面相觑半天,时雨找了个借口溜走:“我去找杯水喝。”
    叶行默默地看眼案头的茶壶,他小大人般地托腮叹气时,他师父已经不见了。
    戚映竹在灶房研究做饼时,听到门口一声咳嗽,她低下眼,余光看到时雨走了进来。时雨走进来,在她身后站了半天,戚映竹等得面红心跳,听到他没话找话一般:“你以前……不会进灶房的。”
    戚映竹“嗯”一声:“以前身体不好,要靠你和姆妈照顾。如今我身体好了很多,我师父又比较粗心,便要我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下厨这些小事,自然而然就会了。”
    她背对着他,咬唇:“时雨,你饿么?”
    时雨诚实回答:“我不饿啊。”
    戚映竹愣一下,回头,她眼神微妙地看他一眼。若是以前,时雨压根不懂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时雨竟是瞬间懂了。他跟上她的脚步,改了口:“我饿!饿!你做什么我都吃的。”
    戚映竹低头藏笑。
    她转身要去取一把菜,撞上跟在她身后的时雨。二人面对面,各自错了一步,却同方向,她的鼻子撞上他硬实的胸膛,被撞得向后跌了一步,时雨伸手抓住她。
    他握住她手腕,她撞入了他怀里。
    二人一时沉寂。
    沉闷狭窄小灶房,锅中水沸,柴火荜拨,案头的烛火寥落。
    戚映竹退开,时雨也恍惚地退开一步。那女郎低着头忙碌,气氛怪异下,时雨低头轻轻嗅,闻到自己衣襟上沾上的那点儿女子香。他跟上她脚步,在她身后转悠半天,找不到下手处。
    时雨像是想要闲话家常,又像是没话找话:“我回过京城的。”
    戚映竹在用水洗菜,手指微微颤一下,心神转到了自己身后。她听到时雨说:“我没在落雁山上找到你。你好像不住那里了。”
    戚映竹回答:“我这几年,都在跟着师父四处走。我以为……你也在四处走。”
    时雨:“唔。”
    半晌后,戚映竹问:“你这几年,一直在躲江湖追杀么?现在还很严重么,记恨你的人还是那么多么?”
    时雨出神一会儿,回过神:“对啊。但我还带小行四处看病。现在应该好一点儿了吧,多亏我们‘秦月夜’的楼不好找,他们找不上,慢慢就坚持不住了。”
    戚映竹:“你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呢?”
    时雨:“我要回‘秦月夜’啊。”
    戚映竹:“……哦。”
    她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
    她想问些什么,但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她又不敢多问。她不知道时雨如今身边的情况,不知道他问她有没有成亲是什么意思。她觉得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心思的时候,时雨又不提那个话茬儿……
    她怅然地想,他并没有邀请自己去“秦月夜”啊。是否他又要离开了呢?
    戚映竹心思百转,越想越闷。时雨在后面跟着她转,心情倒是很好。他心情很好地找到一根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擦咔”一声清脆咬开。戚映竹目光诡异地看他,时雨一愣,道:“……不能吃么?”
    戚映竹:“……你衣服干净么?”
    时雨乖乖放下了黄瓜,往背后一藏。
    戚映竹:“……”
    她叹口气,向他伸手:“洗洗再吃吧。”
    时雨珍重无比地拿回了她亲手洗的黄瓜,却是抱在怀里,舍不得吃了。他怔愣半天,想要再和她说点儿什么,叶行清脆的声音在外扯开:“姐姐,师父,有人回来啦!”
    戚映竹往外走,主动打破灶房中的怪异气氛:“定是我师父回来了。”
    时雨只好闷闷地跟上她。
    --
    药娘子为叶行看了诊,也不过开些寻常药,时雨已经习惯叶行的身体无法根治,并不如何失望。
    这对师徒二人留在这里用了晚膳,因为药娘子的加入,四人的晚膳,用的分外安静、沉默。待吃完饭、开了药,叶行拉着自己师父,主动告别。戚映竹寻到了机会:“老师,我送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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