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云拂过面庞
杨行山两天前的下午,我和周学、以及闹情绪的周数来到了容城老家。
而就在今天,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叁日,江城正式宣布封城了。
前些日子江城还没有多少人戴口罩,甚至压根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场疫情的严重性。直到今天我们才真正警觉起来,但愿警觉得不算太晚,但愿疫情不会蔓延到容城。
“嫂子,你看我们家欢欢是不是又长高了,”弟妹冯晶与周学热络地聊着,右手揽着她家小孩:“还长漂亮了。”
“欢欢一直都很漂亮。”周学莞尔夸赞。她对我弟家的双胞胎女孩很好,每年来容城过年都会给小孩们精心挑选礼物。
周数走来,手里端着一杯给周学的热茶。周学从苏州回来以后身体不太舒服,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
“哎呀,欢欢都和周数一般高了。”冯晶看到周数,便拉着自己的小孩凑过去,非让孩子站在周数旁边比身高,语气夸张地叫道:“周数,你多高呀?我们欢欢今年体检是一米五八,她长得快,身高居然都超过你了。”
周数翻了个白眼。
读小学五年级的欢欢小朋友表情也很不好看。欢欢和乐乐继承了她们爸爸的高个子基因,站在同龄人群里尤为显眼。
转眼间,欢欢乐乐都已经十一岁了。
我弟杨瑞丰结婚很早。小时候家里穷,杨瑞丰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我,自己则在老家的工厂里干活。他在厂里遇见了冯晶,两人相处不久觉得谈得来,就高高兴兴领证结婚了。结婚第一年,杨瑞丰就和冯晶有了一对双胞胎小女孩。他这叁十几年过得很幸福,尽管工作岗位平凡却也知足。
父母不愿意在都市生活,就和杨瑞丰他家同住容城老家,顺便帮忙照顾欢欢乐乐。也正因如此,父母这些年没怎么催我和周学要个孩子,毕竟他们也没精力再帮忙照顾几个调皮孙子。
“好了周数,你去房间吧。”周学怕周数在这儿耍公主脾气,赶紧劝周数回房间。
乐乐旋风似的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双胞胎妹妹:“快点过来,广告已经放完了。”
这么一跑,骤然把周数手里的玻璃杯撞翻了,热水全洒在周数手上。
我原本和杨瑞丰坐在沙发边闲谈,按理说隔得远,我不该比周学先关心她妹妹有没有被烫伤。
但是出于本能,我确实这么做了。
“先去冲凉水,”我牵着周数莹润白皙的手腕,不禁心疼她被烫红的右手。
周数没说话,明显是按捺着暴躁脾气。她向来不喜欢我弟和冯晶,对我弟家那两个调皮的小女孩也从不亲近。
我们两人关在洗手间里。
寂静之中,唯有水龙头里汩汩水声作响。
“疼不疼?”我问周数。
洗漱台镜子里的她还没有欢欢长得高,站在我身边像个小孩。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周数故意把手上的水擦到我衣服上:“我想回江城,现在就想回去。”
“已经封城了。”我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等解封了就马上带你回家。”
“你那么多人脉,随便找个人不就能让我现在回去了。”周数的态度让我有点恼火。
倒不是因为她托我找关系。而是因为我清楚知道她在这种危险关头执意回江城的动机——陆庭勋还在医院上班。
“陆庭勋死不了的,”我告诫她:“况且你回去也不能给他帮忙,顶多是见他一面。”
“谁说我要见他了!”周数瞪着我:“和陆庭勋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少跟我提他。”
我把她堵在洗漱台边质问:“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和他通话?”
“是他打给我的。又不是我主动。”周数心虚地往后缩了缩,后脑勺即将要碰到镜面之前被我的手掌托住。
“你完全可以不接电话。”我从容模样说道:“可是你昨天和他至少聊了二十分钟。”
天知道我昨天多想把她手机抢过来砸了。她的情绪已经围绕陆庭勋这个名字起伏太久。
“杨行山,你怎么管这么宽?有病啊你?!”周数用力捶我胸膛,然后愤怒地离开。
午饭已经做好了。
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和睦的氛围里只有周数格格不入,仍旧板着冷脸。
“来,周数,尝尝这个。”我妈看周数脸色不对劲,于是给她夹了一块糖醋鱼:“容城这儿地方小,确实不好玩。再等几天说不定江城就能解封了,一解封,我马上让你姐夫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周数把这块糖醋鱼夹到我碗里。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嫌筷子脏。
我倒不介意吃她不想要的,只是她刚才这动作太过于自然娴熟,以至于我弟和弟妹都变了眼神——好似我和周数才是一对相处已久的夫妻。
“嫂子,你和姐夫什么时候要小孩啊?”冯晶又开始那套老话题。
我其实早就知道周学不能生育。
夺走周数的初|夜不久后,我在周学的抽屉里看到了新的旧的病历本,还有各式各样的中药。
周数那时用强|奸视频威胁我和周学不能要孩子,纯粹是为了帮助周学掩盖她不能生育的秘密。
如果说我完全不介意这辈子不要孩子,那是假话。单单是这家产也总得有个后辈来继承,更何况我还爱着周学,曾经也殷切期盼过我和她的孩子会是如何模样。
尽管有所芥蒂,但我却从未揭穿过周学和周数共同编织的谎言。
不仅因为我爱周学,更因为我是个混蛋,我想借着这个谎言继续和周数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
周数是个任性挑剔、自私自利的女人,甚至偶尔极端刻薄,但即使如此,我也依然为她疯魔般着迷。
她身上有某种让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与外表无关,与穿着打扮无关,潜藏在她那些不经意的举止之间,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再等两年吧,我们工作都忙。”我替周学回答冯晶的问题,然而话音还没落就被周数打断——
“我说大姐,你怎么每年都要问这种问题啊?这么喜欢小孩,干脆你自己再生一窝好了。”周数的坏脾气我们全家人都领教过:“我姐事业心重,不想生了孩子当家庭主妇。”
“周数!”周学使劲扯周数的袖子,示意她赶紧闭嘴。又站起来向众人道歉:“都怪我没教好周数这丫头,太没礼貌了。”
冯晶指着周数,“大人大量”地笑着说:“你这性格,确实要改。脾气太冲了,难谈朋友。”
杨瑞丰也暗暗扯冯晶的袖子,让她在这种场合少说两句火上浇油的话。
“快点道歉。”周学把周数从座位上拽起来:“快点,错了就要改。”
“我为什么要道歉?”周数发火:“她每年见了你都要阴阳怪气说那些话,好像她生了俩孩子是多大的功臣似的!”
“做错了就是错了,”周学当众扇了周数一耳光:“你来这里是做客,不是当公主,大家都没有义务容忍你的没礼貌!不就是被分手了吗?至于吗,这么多天都在摆脸色闹脾气,谁欠你一样!”
周数浑身都气得发抖。
她从小很少被周学打。大多数时候,周学对她实施的惩罚都是冷暴力。
“周学——你活该。”
周数的意思是,周学这辈子活该不能生育。
她说完这句话就跑出门了。
周学坐下来,迅速平静了情绪,微笑着对我们说:“大家继续吃饭吧,不用管她。她自己想明白了就会回来。”
“我去看看她,你们先吃。”
我追出门,紧紧跟在周数身后。
走了很远,走到乡野间荒芜凄清的地方,周数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如同孩子般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我知道她心里委屈,毕竟她对冯晶的讽刺是为了保护周学,为了让周学不因为孩子的事被刁难。
想必周学比我更清楚周数的委屈。但周学有她的苦衷,她的人际角色不止是姐姐,更是好妻子、好儿媳、以及好嫂子。
“周数,”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抚她的情绪。
她仰起头,眼眶通红:“杨行山我告诉你,周学根本就不能生孩子!”
“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那么对我!”周数宛如寒风里摇摇欲坠的枯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算计你,可是你因为那件事厌恶我,你觉得我是坏心眼的女人,你和我上|床的时候还惦念着周学………”
“周数,我没有厌恶你。”我抱住周数,将她的哭喘声尽数摁在怀里:“我也很后悔以前对你做过的事,请你原谅我。”
那天晚上她以视频威胁,被我一气之下扔到床上折磨,甚至把她弄伤了不得不送到医院,害得她连续请假四天没能去上学。
周数,对不起。
我不该那么粗暴地对待你,在你最害怕最无助的初|夜,给你留下残忍的回忆。
“你会和周学离婚吗?”周数瓮声瓮气地问:“如果你们这辈子都没有孩子。”
“不会。”我很早以前就确定了这个答案。
“那你能保证不让周学被你家人欺负吗?”
周数这种时候还在为周学考虑,她们之间的亲情是所有外人都无法介入的。
“我保证。”
不知何时,周学已经跟着我们走到这儿。她眼里写着隐忍与难堪,以及憎恨。
“你们演够了吗?”周学的声音格外清冷:“周数,你很擅长在姐夫面前装善良是吗?你竟然还会担心我被婆家欺负?那前几天我过叁十叁岁生日的时候,你凭什么有脸和我男人出去开|房?!”
“还有杨行山——你很有成就感是吧?结一次婚能同时拥有两个女人!你做人还有半点良心吗?周数才二十岁不到,她好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对她下手,仗着她年纪小不懂事就玩弄她的感情、占有她的身体?”
这些话,是周学第一次说出口。
或许她已经压抑很久了。
“我身体确实有问题,你想离婚就离婚吧。”周学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杨行山你绝对别想和周数结婚,我不会同意的。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为了隐瞒自己的私事利用周数,更不会再默许她和你纠缠。周数,过来!”
周数躲在我怀里,不肯去周学那边。
“周学,我们不离婚。”我向她承诺:“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以后还可以领养。”
“那她呢?”周学指着周数冷冰冰质问我:“你想让她怎么办?继续当脚踩两只船的婊|子,一边和别人谈恋爱,一边和姐夫厮混?你到底还想霸占她多久?——周数,你给我清醒点吧,杨行山根本就不爱你这个小|婊|子,他只是贪图你年轻的肉|体。”
“对,我是婊|子,”周数笑时眼眸含泪:“可那不也是你害的?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跪下来求我,忘了怎么教我勾|引姐夫,忘了是你亲口告诉我他在床上喜欢用什么姿|势?我能有今天也是拜你所赐!周学,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好几次想吞药自|杀?我这辈子都被你们毁了!”
周学沉默半晌,咬牙切齿道:“从根本上讲,你被毁了是因为你不自爱。难道是我逼迫你在日记本里每一页写杨行山的名字吗?十六岁的年纪就知道暗恋自己的姐夫,亏我还把你这只白眼狼拉扯到这么大,辛苦赚钱供你读书,你不是婊|子是什么?”
日记本……十六岁……
我第一次知道周数的秘密和她的真心。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想反悔和周学离婚,然后娶周数回家,把她当公主娇养一辈子。
但也只是一瞬的冲动。成年人往往会为冲动付出巨大的代价,不止是物质代价,更是精神代价。
“为什么偷看我的日记?”周数看着周学:“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是不是?我小时候……你的口红明明是被你自己放错地方了,结果非要说是我偷涂了你的口红,没有给你放回原处。你总是不信任我。”
“别扯那些没用的。周数,我就算不信任你也把你拉扯成年了。”周学抱臂站在萧瑟中,嘴唇冻得发乌:“今天都给我句准话吧,以后还会纠缠在一起吗?杨行山,你舍得让周数无名无份地一辈子当你的“妾”吗?”
周学说得没错。
我不可能将周数一辈子困在这个家。我也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家。
“你别回答了,我不想听。”周数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就这样吧,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往来了。等疫情解封我会回学校住宿,会打工赚钱,毕业了自己找个地方租住,永远不干扰你们的生活。”
“你最好是说到做到。”周学笑着走到我身边,在我耳畔轻语:“杨行山,你现在一定很后悔没有好好爱她吧?她曾经那么喜欢你,你是怎么糟践她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