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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窄小的视野里,她看到了自己,准确说是自己的照片。
    这张照片并不陌生,但也足够久远,是她两年前为入职去拍的工作证件照。
    它被摆放在抽屉内部的正中间,全白背景,因而格外显眼。
    与它面面相觑少刻,岑矜有些难以置信地,缓慢伸手将它取了出来,确认它真实存在,而非幻觉。
    也是这个动作,李雾万念俱灰。
    他薄薄的眼皮用力闭了闭,咣一下坐回去,恨不能从此消失。
    岑矜眉心细微一拧,深吸一口气,把这张两寸照搁回桌面书册的最高点,接而扬眼,去找上铺的李雾。
    她的角度并不能很好地捕捉他,去判析他当下的状态,岑矜只能后退两步,终于找到他的脸。
    少年侧坐在那,一动未动,下颚紧绷,不敢跟她有丝毫目光接触,像是固执而好笑地藏在一隅并不存在的掩体后面。
    他双手攥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反应激烈到让现下一切昭然若揭。
    整间寝室睡死一般,除了轻鼾一样的冷气风声,再无更多动静。
    岑矜仰着脸,直直盯他片刻,而后收回视线。
    她磕了会下唇,再度抬眼,冷声撂过去四个字:“下来说话。”
    ―
    少年一动不动,他根本就动不了,四肢百骸全部冻结。
    几秒后,他才像从冰块里脱身,有了动静。但因心绪不宁,他动作还是不太连贯,梯子险些踩空。李雾忙稳住自己,神智在这一刻也回归肉身,他一跃而下,停在女人面前,周身气息低靡。
    他偷瞥一眼照片,它被放在整张桌子的至高点,如公开受刑。
    仿佛能与它共情,李雾心头耻意翻腾,懊恼到无法呼吸。
    他蹙了下眉,难堪地垂眼,表情愈发沉郁,甚至有一丝受伤。
    岑矜神色同样凛冽,但她大胆多了。
    最起码,在这场对峙中,她敢直视对方。她瞥了眼少年踩在地砖上的,瘦长的双脚:“鞋先穿上。”
    李雾目光晃了晃,瞄她一下,又飞速撤回,蹲下去穿鞋。
    等他重新直起上身,岑矜直奔重点:“照片哪来的?”
    李雾长睫抖动一下,极力回避她锐利的审视。他无法撒谎,额边青筋暴突:“我自己拿的。”
    如按下暂停键,他们之间无声也不动。
    须臾,岑矜紧抿一下唇,继续问:“什么时候?”
    “前年,十一月,二十二号,晚上。”李雾清楚记得那一天,他的秘密花园成立的日子。可出口却异常迟缓,他喉咙堵得太难受了,每挤出两三个字,就要停一下,好像忘记该怎么说话。
    “拿我照片干什么?”他口中的夜晚在岑矜脑海中全无印象,但她基本能猜出答案。
    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惧于面对,甚至心存一丝侥念。
    她是说,如果,如果他可以给她一个基本及格的理由蒙混过关,那她也可以顺着台阶走下去,自此视而不见。
    反正这个假期结束,他出去读大学,她继续她的生活,他们之间的牵扯也会因时间距离等因素而基本切断。
    高压带来超凡的冷静,岑矜也想不到,短短两分钟,她就能在心里清理好这种错乱而棘手的局面。
    现在,她把钥匙交给他,希望他听话,主动阖上这扇不该开启的门。
    但下一刻,面前的少年赫然抬眼,笔直地望过来,他的眼睛有种绝境之下的锐亮,仿佛在求助,却又压迫感十足。
    “我喜欢你。”他说。
    岑矜在他颤栗的嗓音里心跳加速,而他已经毫不迟疑地重复:“姐姐,我喜欢你很久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次振翅(仅此而已)
    人生在世近三十年,岑矜经历过的告白不在少数,但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令她恐慌,无措,不可置信。
    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周身血液激窜,无形的刺于一刻间全部迸发。
    她迫切想要将一切拨回正轨,唇瓣翕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绝对不行。
    李雾眼里的锋芒忽而收敛:“什么不行。”
    岑矜腰杆不自觉挺直,姿态仿佛随时要进入战斗。她紧紧盯着他,像在看一位致她失控,令她恼火的敌手:“你不可以喜欢我。”
    心好像被撕开了一隙裂缝,痛意就这么慢慢地钻了进来。
    极力撑持的顽强、勇气一下子被击溃,李雾眉心微皱,面部浮出少许受伤的情绪:“为什么?”
    岑矜胸线跌宕一下,问他:“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李雾看着她:“我能是什么,我是我自己。”
    “是吗,”岑矜唇角微动,仿佛不知该摆什么表情才合适:“你真把自己当自己,就不该喜欢我。”
    李雾怔忪,轻声:“为什么?”
    其实他想问,因为他不配吗,可他怕听见答案。这个答案他们都清楚,并早已刻写在开头。
    自卑与自尊,奢念与失望激烈地糅到一起,他心绞痛起来,后悔得要死了。
    明明不想这么早让她知道的。
    岑矜情绪同样复杂,没办法立刻回答。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见她不语,他逼问起来,还上前半步,体型差距带来的施压愈发强烈。
    岑矜心慌一拍,默了会,她岿然不动:“说说看,为什么喜欢我?”
    李雾如鲠在喉,无法给出具体理由,“你来接我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
    “那你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不知为何,女人竟给他一种松口气的错觉。
    她慢条斯理陈述着,亦不容置喙,好像在高高在上地宣读审判结果:“你的感情并不纯粹,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感激、依恋、仰赖……这些情绪会混淆你的视听跟判断,你试着换种身份重新处理这些让你模糊的感觉,比如资助人与受助人,家长与孩子,姐姐跟弟弟,你的情绪就会合理,而这些都不算男女之情。我建议你再斟酌判断一下,而不是急着将它们强加给我。”
    话语间,少年也一瞬不眨注视着她,面色忽而血红,又慢慢转白,好似情绪冲至顶峰,又一下宕到谷底。
    再开口时,他声音已淡如死灰:“你在为自己开脱吗?”如被痛击,岑矜瞳孔骤缩:“我开脱什么了。”
    “不是吗,什么是喜欢,我很清楚,不需要你来教我!”他斥声,再度激动到面色赤红。
    他也不想这样说话,可他真的受不了,她可以贬低他,怎么贬低都无所谓,可他完全无法接受她质疑他对她的感情。
    她一副理性看客的样子,好像一片利刃,快把他整个人刺穿了。
    岑矜只觉不可思议,口吻如施舍:“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而是在为你开脱。”
    “我不需要。”承认的一瞬他就没想过回头。
    少年的双眼好像明晃晃的镜面,岑矜偏了下视线:“去胜州接你那天我还没离婚,如果我后来根本没离呢,你怎么办。”
    李雾眼眶瞬间红了,好像这个假设都足够让他恐慌与软弱。
    他狠吸一下鼻子:“我会一直默默喜欢你,我不会找女朋友,不会结婚,这辈子到死都只喜欢你,但我不会打扰你,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毒誓般的回答仿佛一根细线,顷刻就将岑矜的心脏箍死。
    她咬紧腮帮,平复两秒才说:“十年后你不会再说出这种话。”
    李雾说:“你怎么知道不会?”
    岑矜异常笃定:“因为我比你大了不止十岁,我知道时间会如何颠覆一个人。你在我这个阶段再回头看,这些话除了拿来宣泄情绪,坐实幼稚之外,毫无用处。”
    “你不是我,凭什么要这样判定我。”他死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不让他过早死心的破绽,可他一无所获。
    他的姐姐无懈可击。
    岑矜面若冰霜:“我不想判定谁,但我不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回答,这就是我作为二十九岁的人的态度。”
    “我要什么回答了,我逼你现在给我回答了?”李雾气息急促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连喜欢你的资格也没有吗?”
    他单手捏拳,狠抵一下自己胸口,好似无处泄愤般痛捶自己:“我、还有我的感情,凭什么要这样被你轻易下结论。我告诉你,十年后我还是这样,你凭什么要替我定夺,就因为你比我大十一岁?我是配不上你,更别提有十年机会证明自己,可是一个月,一天,一分钟都不行吗,你连让我喜欢你的机会不给。”
    少年眼睛湿红,近乎哽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连喜欢都不让!”他语气并不凶狠,可就是有濒于绝望的歇斯底里。
    岑矜心脏激颤,被他的声势定住,暂失语言能力。
    是恐惧吗,还是震怒,亦或者动容,她无法明晰。但她不得不轻轻扶住身畔的椅背,以此为支点让自己重回上风。
    “因为你的喜欢不会有结果,”岑矜讥诮地勾了下嘴角:“十年后我多大了,你以为我永远活在二十九岁吗?”
    李雾倒吸气,昂了下头,喉结滚动,似在拼命忍耐。
    他再度望向她早已布满扭曲与荒谬的眼睛:“那我就永远都是十八岁吗?我也会变成能让你依靠的男人的,我会好好读书,会还你钱,会有工作。你的同事也喜欢你,你还能好好跟他说话,为什么我就不行?你看我像看怪物,连话都不让我说,我的喜欢很不堪很让你丢人?”
    岑矜呵了口气,人一瞬敛起情绪:“好,我问你,到那一天时,我又多大了。”
    她昂起下巴,平直地看他,轻飘飘嘲道:“既然你像你说的这么喜欢我,怎么还舍得我等你啊?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李雾的眼一瞬瞪大,好不容易回缓的情绪,瞬如中弹那般溃不成军。
    他五脏六腑都被击垮了,粉碎了,痛不欲生。他脖颈筋络突起,开始不受控制地自杀式输出:“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要这么照顾我?你不对我好,我也不会这样,你不来胜州根本不会这样,现在想跟我撇清关系了?就因为我说了喜欢你?”
    而女人似乎就在等这个般,毫不犹豫地启齿:“我说过的,只送你到大学。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接你来念书,主要是为了赢过我前夫,为了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她冷静得像个早已预设好答复的机器:“我是想帮你,但更是想帮自己。我当时在分居,状态糟糕,所以想件事做,找个寄托,想依靠你转移注意力。我自认这一年多来与你的相处很有分寸,如果中间有什么举动给你造成误会,我很抱歉。但没有我,你也没办法好好上学,更不会有现在的成绩,钱你也不用再惦记着还我,我们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岑矜周体发凉,在少年彻底寂灭无光的眼神里找回知觉,脱力般后退一步,指了指床上:“现在上去收拾好东西,跟我回去,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要怎么办。”
    第46章 第四十六次振翅(你的祝福)
    李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捆扎好凉席被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书本与衣物整理进拉杆箱的。
    又怎么上了岑矜的车,还有怎么回到家里,他毫无知觉。
    他心死透了,人如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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