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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

    放下书包后, 轻步走出房间,招平安和老爷子一起吃晚饭。
    两道素菜, 两碗米饭,只有筷箸碰瓷碟的声动。
    饭后喝杯茶,老爷子抬眼看看还在吃着饭的招平安, “你真打算养着她不成?”
    招平安含糊应“嗯”。
    “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以后工作成家......”
    话一顿,对面夹菜的手迟疑了一下。
    招平安放下碗筷,“阿爷,我给她顺招家生字辈取名念生,我就会养她一辈子。”
    老爷子知道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谈话。
    收拾碗碟,抹干净桌子,接人的三轮车也到了。老爷子白天来帮忙照顾婴儿,晚上还是回山脚的茅屋。
    “阿爷,谢谢你帮我那么多忙。”招平安扶他上车,说。
    许是预知大限将至,老爷子常喟叹,“趁我还能活动活动,总能拉扯拉扯念生,以后的事......你也得早做打算。”
    她答:“我知道。”
    三轮车轰隆隆地启动,招平安也转身回屋,一座座宅屋隐没在灰浊的天色下,老爷子闭目避开活泛起来的鬼物。
    念生是那天晚上下山,在一条隐蔽的山沟里捡回来的。她的哭声很微弱,招丫头还以为是蛇叼了野兔崽,不料竟然是活生生的一个婴孩。
    这孩子抱回来后在派出所养了一个月,找不到亲生父母,也因为是豁嘴,自然也就没人领养。
    招丫头看着婴孩的眼神很熟悉,阔别十年,老爷子又熟稔地记起那个画面。
    红白巷的邻居,在她形单影只地回到老宅后,他们眼睛里的怜悯,刺穿一个八岁孩子的背影。
    平安的眼里虽然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感同身受,她身为被众人“围观”的孩子,也一定能体会婴儿的绝望。
    当时她说:“阿爷,拆迁赔了很多钱,我应该能养得起她,以后也会尽能力带她去做手术,她明明长得那么好看......”
    也不知默认这个决定是好是坏,可那双因为阿择离去,而深不见底的黑眸,因为念生的到来,渐渐燃起一丁点细碎的光。
    眼下看来,总不是个坏事。
    ——
    夏日正盛,招平安放学路上碰到过瓦罐儿,他穿着小学校服,背着一个旧书包,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老师教的唐诗。
    他很快乐,很知足。
    断头路因为风水不好,那里没有盖起房子,而是推平做了临时垃圾堆放点。
    念生也已经百日,身上穿着老爷子讨来的,具有传承意义的红色福肚兜。和她说话,她会咯咯咯笑个不停,惹人喜爱。
    招平安买了一个紫色的婴儿车,有空便推她出去玩。婴儿感官正是极速成长的时期,她滴溜溜的眼睛对这世间都充满好奇。
    这一切看似都挺好,但臆断的流言像长了翅膀,飞往同学和老师们的茶余饭后,被津津乐道地流传着。
    “听说了吗?高二的学姐胆子也太大了吧!”
    “是啊!听说也是个孤儿,所以家里没人管,就学坏了......”
    体育课上厕所,林盛财和万晟听到高一学弟在讨论这事,默契地拎鸡仔似的将他们堵在垃圾角,恐吓加武力威胁。
    “小朋友!饭瞎吃吃顶多上吐下泻,乱造谣可得负法律责任的!”
    小男生不服气,血气方刚地摆出证据,“她休学了几个月,从肚子暴露请假到生,几个月也足够了!”
    朽木不可雕也,这货没必要晓之以情了!林盛财暴脾气一上来,和万晟一唱一和地糊弄人孩子哭爹喊妈。
    在林盛财和万晟行使正义的时候,正主招平安淡定地靠在廖琴琴肩膀,和她聊念生小娃娃的趣事。
    她毫不在意这些流言,只要他们不当面说念生的缺陷。
    天气已经有些热,这天招平安穿着一身短蓝裙,去拆迁办选安置房。
    办公室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说着笑着,有种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
    还迁房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补偿新的宅基地,重新盖房子。听起来也不错,不过那地是偏僻的南正巷,虽然被政‘府重新规划过,破败早已经是从前,可那块硬伤就是偏,比红白巷差了几个档次。
    另一种就是补偿新公路边上的联排楼房,虽然没有院子,但是交通出行便利,以后的规划也好。
    招平安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抓阄排楼号,一点也不着急。她喜欢独门独院,有隐私,也放得下家里那些旧器物,而且念生也需要玩耍的地方。
    南正巷没有21号,她选了16号。签过字,走在回南街的租房。
    南街路边有几棵李子树,抬头看,阳光织成一道道白色的幻影。招平安张开怀抱,以前他就是从那上面飘下来。
    她在阳光底下站了许久,好想好想......再抱他一次。
    “哈哈!我有李子了!”
    有几个小孩举着竹竿,去打还青涩小小的李子。小一点的孩子力气不够大,举不起那么长时间的竹竿,也就只能羡慕地看着小伙伴拥有他没有的东西。
    现在的李子很难吃,他们只是以此作为玩趣。
    小小孩再一次尝试踮脚举起竹竿,细细的手腕撑不住,竹竿掉下来打在别人家墙头,他们自知闯祸,一窝蜂就散了。
    竹竿在墙壁上滚过几遭,砰地落地,同时掉下来一颗糖,蹦跶几下到脚边。
    糖果纸发出彩色的光,像一把利刃,戳进招平安的心里,将那个名字翻搅出来,鲜血淋漓地展示她做的无用功。
    弯腰捡起那颗糖,糖霜流出来,黏住指腹,那上面还有几只蚂蚁的尸体。她剥开糖纸,拈起已经化掉一半的糖。
    “我猜,是橘子味的。”
    吃进去,和那时生病吃的糖一样,甜甜的,酸味更重些。
    想到什么,她疯了一般奔跑在曲樟镇的街道上,寻找他们经过的每一处轨迹。
    学校的座位,操场,店铺外墙角的缝隙......
    或多或少都找到了一样的糖,老宅和纸扎铺一定也有,可它们已经变成工程废渣,不知道运往哪里了。
    回到租房,在许久不用的挎包中,小暗袋里也装了一小兜糖果。
    招平安翻找一箱箱的杂物,拼命寻找他的痕迹。一张从她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歪歪扭扭,蹩脚地画了山脉和路线。
    “阿择......阿择......”
    她终于叫出来这个名字,滞涩的语感刺痛着心。如果连两个字都逃避,她真害怕自己会忘记阿择。
    她的消失至少还有几个人惦记着,而他至始至终,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怀念。如果连她都忘了,那他该怎么办......
    阿择......对不起......
    阿择......
    招平安哭得崩溃,却死命咬着牙将呜噎声咽进去。
    念生在睡觉,那个可爱的婴儿应该有个阳光温暖的人生的。
    第93章 曲樟纪事
    念生在慢慢长大, 从夏到秋,她穿起了漂亮的连衣裙,已经可以在床上翻滚, 甚至还会搞怪地爬行两步。
    老爷子身体越来越不好, 整个暑假只有招平安在照顾着念生,她忙到人浑噩迷糊, 感觉好多事都忘记了。
    可是午夜梦回,满枕清泪在提醒她,没有忘记,仍旧刻骨铭心。
    她有一个习惯很久了, 常常在无意中喊出阿择的名字。
    “阿择,帮我做饭啊!”
    “阿择, 我饿了......”
    “阿择, 起风了。”
    “阿择, 下雨了......”
    喊着喊着,会忘了放盐,会自己摸出一颗糖含上,会感受风的拥抱, 会抱紧油纸伞舍不得撑......
    可是, 阿择不在。
    后来只要念生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下意识看过来, 冲她笑。
    因为‘阿择’才有的回应, 这世界又多了一个记住他的人。
    开学后,招平安带着念生去颍东市, 由着于川帮忙找好医院,安排手术。
    念生的第一次手术很顺利,她有了薄薄的一点点上唇, 吞咽功能也在进步。只等每半年一次检查,入学前再做一次手术就能好了。
    回曲樟镇后,她们搬进新房子里住。值得高兴的事,招平安暌违已久喝了酒,她没舍得动了剩无几的浆果酒,头一次喝了后劲大的米酒。
    酒劲上来迷迷糊糊推翻杯盏,淋湿姑姑留给她的平安符。自上次落水,符篆的敕令应该早已经模糊,她掏出来晾,意外掉出来一张便签。
    粉白的纸张,用圆珠笔写着:平安,如果真的很难过,就摒弃掉所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握着那张便签哭着睡去,第一次一夜无梦。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招平安心慌不已,她连想念的梦都不会做了。很久以前她答应过阿择,不能忘的。
    念生术后恢复要小心照顾,招平安就请假在家。她们一起给老爷子送生活用品,玩得太过兴奋的孩子在三轮车的颠簸中睡熟。
    安置好念生,她想着去厨房把奶瓶消毒,走出大厅时脑袋突然一下空白,原地转了两圈后,实在想不出来刚刚要去做的事,于是迷茫地蹲坐在门槛上。
    她一直望着物非人非的院墙,出了神。院子是新院子,围墙也不是裸露的红砖砌的,青黑的青苔变成一片白腻子。
    不像以前的老宅,没什么好看的,不知怎地她就这样出神地望着。一呆就呆了半下午,念生醒来的动静才让她久梦乍回。
    弯腰起身,蓦然看到门口砖石上一滩湿痕,招平安摸摸脸,感觉到干疼,才知道自己又落了泪。
    回屋抱出念生,放在大厅的地垫上玩,她去外间的厨房准备辅食。不过转眼,那滩湿痕已经被蒸发,无关痛痒地消失了。
    夜里念生睡在小床,招平安在大床上辗转难眠,她一直在想:今晚还能梦到阿择吗?如果梦不到该怎么办?
    阿择的脸明明刻进了脑海里,为什么每次她仔细回想,他俊气的五官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在睡着之后,她做梦了。梦中的阿择没有脸,从灯火通明的老宅飘到外面,他就那样融进夜色中,连背影都没剩下。
    惊醒后,她睁开眼,一室黑暗。没有开灯,埋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阿择,你不想我吗?为什么都不愿意出现在梦里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也没有人和我提起过你,我到底该怎么办......
    老爷子身体每况日下,需要人照顾,他无儿无女,招平安就接到南正巷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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