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
孙钊看霍危楼一眼, 竖起眉头,“官府自会按照律法量刑,你只需交代你的罪过。”赵榆挺直了背脊, “我认, 江行、于洵和叶翡都是我杀的,我想令他们害怕,便用血雀做预示, 我幼时便学过驯鸟,后来到了园中, 日日见师父们驯鸟, 只消捉几只雀儿,对我而言是手到擒来, 可他们太笨了,第一只雀儿死在水缸里, 他们竟未曾发现。”
孙钊语声一沉,“本官问你什么, 你答什么, 你是如何杀的江行?”
“说来实在可恨,他们五人回了京城,皆是不温不火之辈, 在戏楼内,根本不得贵人们看重,可因为早年间与师父学过禽戏,竟被南安郡王选中,便是到如今,他们都还在受师父恩泽……”赵榆冷笑道:“他们五人这些年倒是还在一处,说明他们皆是狼心狗肺一丘之貉,不过这三年,他们的感情却大不如常。”
“江行是个下苦功的,他不仅扮着血雀,还想学驯养血雀之术,而后将变血雀的戏法用在禽戏之中,好得南安郡王看重,因此,他喜欢在血雀被放进林子里的时候在周围转悠,看能否令血雀听话,那天晚上天色不好,我藏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等他,果然,没多久他便到了。”
赵榆面上生出几分狰狞,“林子不远处便有水缸,我出现的突然,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我扑倒在地,这些年他们也算养尊处优,气力竟然比不上我,被我制服后,我将他按在水缸之中活活溺死了,当年,他便是如此淹死了我一位师兄。”
赵榆无需孙钊问,自顾自往下说,“我只想令他们五个想起当年的事,却也不想轻易暴露自己,因此将他扔进了月湖之中,事发之后,果然被当做失足落湖而死。”
“之后的一月,他们剩下四人有些惶然,却全然没想过是有人回来报仇了,这一次,我将血雀吊死在了前庭桂树上,却还是未曾引起众人警惕。”
赵榆的语气似乎无奈起来,“我是照顾于洵的,他打腰带结的法子我自然会,我将他勒死,而后待到了桂树之下,至于那羽衣,我也只是为了吓吓他们,因当年在师父的戏班子里,也有这样一件羽毛织就的霞帔,只是,他们似乎已经忘了。”
赵榆扯一扯唇,眼底却并无笑意,“这次我知道,南安郡王是一定会报官了,于是我在屋内放好了茶盏,想假做有客人来访,是那所谓的‘客人’杀了于洵。”
薄若幽听到此处忍不住皱眉,后来她曾想过茶盏是否为障眼法,却没想到果真如此。
赵榆这时也看向薄若幽,又去看孙钊和霍危楼,“或许是如今的衙门不同往日,又或许是案子出在南安郡王园子里,这一次衙门对这命案的重视程度超乎我的预料,不仅如此,因那两只茶盏,柳青几人被怀疑,又被带到了衙门查问,以至于我竟难以继续下去。”
“我仔细想了半晌,决定用棺材钉嫁祸宋忠明。”
他眼底露出两分得意来,似乎想到了衙门众人中计的可笑,孙钊目光一凛,“你如何知道宋忠明的秘密?”
赵榆弯唇,“谁没有秘密呢?大人你想必也有。我在百鸟园三年,是园子里最不起眼的小厮,伺候于洵还不够,园内大师傅们也算半个主子,我做最繁杂卑贱的活儿,可我也能无孔不入,宋忠明贪赃之事,我在一年之前便发现了。”
孙钊还是第一次见这般镇定从容的凶手,更被他那讥讽的笑意刺的不快,“你杀叶翡之前换了药?”
“我们虽照顾不同的主子,可寻常也常帮着做事,我去叶翡屋内换药,很是轻松。”说至此,赵榆又道:“大人必定还想知道我是如何夜里出来不被发觉,与我同住的人晚上总喜欢喝药酒,我往酒里加了助眠的药,便是打雷他都不会醒来。”
孙钊狭眸盯着赵榆,然而在他注视之下,赵榆仍然神色不变。
赵榆又道:“叶翡他们三人回了百鸟园,已觉有些古怪,当年事发之时他们年岁已长,不似我这般年幼记不清事,于是当天晚上,叶翡去见了柳青,见完了柳青,他回房之后用了晚膳后才开始吃药,很快人便软倒下来,我一进门,他便害怕极了——”
“他似乎猜到了我的身份,却不知我是当年哪一个,我将他捆了,又带去假山石洞之中,那棺材钉那般长,我一下一下的,将棺材钉活生生钉入了他太阳穴中。”
说至此,他眼角忽而抽搐了一下,眼底泛起厉色,“当年,他便是如此杀死师父,他用我们戏班内杂耍用的铁箭,也是像我这样,一下一下的钉穿了师父的脑袋。”
“那是何等的痛,因此,我此番钉死他的时候,动作极慢,令他痛了许久,方才一锤一锤的砸下去……”
孙钊看着赵榆深吸了口气将戾气压下,而后气定神闲的望着他。
孙钊看向霍危楼,见霍危楼手抱着茶盏敛眸未语,便指挥门口衙差:“先带去牢里,等吴襄回来细细审问。”
此刻已过子时,既然赵榆供认不讳,孙钊也不必非要在此刻细审,赵榆被推搡起来,也丝毫不挣扎,面上更无半分畏惧,待他被带走,孙钊才凉声道:“此人当年目睹赵班主等人被杀之时才不过是个幼童,这些年竟成了这般心狠手辣之辈。”
霍危楼放下茶盏,“人既找出来了,其余诸事便交给你们,待认证物证齐全,方可过堂定案。”
孙钊应是,霍危楼方才带着薄若幽离开衙门。
待上了马车,薄若幽轻呼出一口气来,霍危楼将她手握住,“此案了了,你可安心歇息几日。”
薄若幽嗯了一声,秀眉却仍然半蹙起,霍危楼望着她,“怎么了?还有何处未曾想通不成?”
薄若幽摇头,“他认罪利落,也符合他作案习惯,其中关节,吴捕头自然会去查证,我只是适才听他所言,想到了些旧事。”
霍危楼心底微动,“你弟弟的意外?”
薄若幽点头,“适才听他说一切皆会尘埃落定,只有亲历者会饱受折磨,我便想到了当年弟弟的意外,还有父亲母亲遇难,他当年目睹师父师母被害,才不到五岁,他记得清当年之事,可我却记不清了。”
霍危楼指节微收,将她揽入了怀中,“你当年病过一场,且本就年幼,记不清乃是寻常,此事过去多年,程先生不与你细说,自也是害怕令你伤心。”
薄若幽自然明白程蕴之的苦心,她叹了口气,未再多言,马车辚辚而动,直入长寿坊,待将薄若幽送回家门,霍危楼方才告辞离去。
程蕴之已经睡下,薄若幽兀自回闺房安歇,可躺下后却极难入眠,这等情状,还是月前霍危楼音讯全无之时才有,辗转良久,薄若幽方才浅浅入眠。
迷迷糊糊便到了天亮,薄若幽还觉困倦,却被外头的说话声吵醒,她起身更衣洗漱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程蕴之正在和福公公说话,薄若幽眼底微亮走上前来,“公公怎么过来了?”
福公公笑道:“县主莫非忘了您要与侯爷成婚?这其中章程繁复,侯爷早有交代令我过来帮忙,所幸时间还长,咱们一样一样准备。”
薄若幽自然没忘,只是还有两三月功夫,她还未觉该准备婚事待嫁了,“公公可要我做什么?”
福公公和程蕴之对视一眼,皆笑了,程蕴之道:“这些事不必你操心,你只安心等着二月便是。”
有福公公过来安排,薄若幽也觉放心,她在府内用了早膳,见实在没有自己帮得上之地,便又往衙门去,吴襄已归来,她入衙门之时,赵榆已交代了个干净利落。
吴襄在后堂看到薄若幽,手中供词近十页,递给薄若幽看之时,神色有些陈杂难言,薄若幽看的奇怪,“怎么了捕头?”
吴襄叹了口气,“这赵榆,也算个有情有义之辈,若无当年事端,他能活的很好,只可惜如今身上背了三条人命,活不出年底了。”
如今已是初冬,大周各个州府的案子皆往刑部送来,赵榆这案子待在衙门过堂之后,亦要送入刑部定下刑罚,他此番死罪难免。
吴襄又道:“太可惜了,他不该如此冲动自己去报仇,若还来官府报官,总也能查出当年命案,那五个人一个都跑不掉。”
吴襄对赵榆的怜惜之意溢于言表,然而身为衙门公差,却不得不秉公搜查证据,薄若幽一边看赵榆的证词一边听着,忽而眸色微沉,“棺材钉是他在城南棺材铺买的?”
吴襄颔首,“是,他说他一年之前就买好了,一直在找下手机会,可是过年和春夏时节园子里宴客极多,下人也比平日里多,他不好下手,便一直拖到了秋天。”
“可去棺材铺问了?”薄若幽又道。
“去问了,那棺材铺里的确有这棺材钉,只是时间太久了,掌柜的店内伙计都记不清了。”
薄若幽稍一迟疑,又往下看去,吴襄疑惑道:“怎地?你怀疑他所言有假?”
薄若幽道:“他这供词上说,钱师傅和另外一位师兄死后,皆葬在了城外乱葬岗之中,且记不清位置了,可我却觉得奇怪,你当记得钱家镇外的荒坟,那块地并不小,当年是钱师傅专门买下葬赵班主几人的,倘若是你,后来钱师傅和师兄死了,你会将他们葬在哪里?”
“当然一并葬在那荒坟之内!”吴襄脱口而出。
薄若幽便道:“我迟疑之处就在这里,赵榆是心思冷静之辈,又对报仇十分执着,他在百鸟园内蛰伏两年多,此番连杀三人,不排除有人知情或者帮过他,而他一口咬定钱师傅和另外一位师兄已死,有些古怪。”
“你是说,有可能那二人没死,还做了帮凶,可他现在想保他们,所以说他们早就死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薄若幽将供词递还回去,“昨夜他招供之时,我便想问那二人坟冢在何处了,却不想今日是这个结果。”
吴襄又去看证供,正沉思之时,胡长清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内堂之外,“捕头,县主,可是凶手找到了?”
胡长清昨夜未至,还是今日才知百鸟园的案子破了,吴襄将手中证供给胡长清看,又对薄若幽道:“你说的这个的确存疑,稍后我会再去审他。”
薄若幽应下,胡长清看完证供,一脸的不可置信,“天,十多年了,他竟然为了给师父师母报仇活着,他不信官府,否则,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吴襄道:“不稀奇,他当年是灾民,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后来被赵班主夫妇收养,赵班主夫妇二人对他而言便如同养父母一般,他是个知恩图报的。”
胡长清想了片刻,“时间会淡化仇恨,且一个人总是记着报仇是很苦的,他这些年始终不改其志,也足见心性坚韧,难怪犯案之时能和与官府斗智斗勇。”
吴襄活动了一番酸痛的脖颈,“无论怎样说,这案子算破了,只是还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接下来也有的忙,待过了堂才是真的松快。”
他忙着去找文吏们统总证供,也不多与薄若幽二人攀谈,没多时便往值房去,薄若幽便与胡长清一道告辞离开衙门。
刚走出衙门,却见衙门前的长街上四五个孩童正团团念着童谣玩闹。
“……打铁三,三两银子换布衫。”
“打铁四,四口花针好挑刺。”
“打铁五,五个粽子过端午……”1
童谣声从远处传来,薄若幽听了片刻才分辨出词句来,童声稚气,却又欢喜雀跃,令人听之便觉朝气盎然,她脚下微顿,浅笑着寻声望去,身边胡长清也跟着停了下来。
很快,胡长清道:“是‘打铁歌’,我记得我年少之时,这首童谣在京中广泛流传过一阵子,可因当时歌谣中有个字犯了一位亲王的名字忌讳,渐渐便不许京中人念这歌谣了,如今不知怎么又流传起来了。”
胡长清也不才过双十之龄,他少年之时,也便是薄若幽还在京城之时,只是她如今记不清旧事,对这歌谣自然也无印象,她转而问,“胡仵作本就是京城人士?”
胡长清颔首,“是,世代在京城,幼时家道中落,不得考取功名,后来阴差阳错才开始做仵作。”
薄若幽听吴襄说起过胡长清的出身,点了点头未再多言,二人辞别,薄若幽上了马车之时,那歌谣声仍在继续。
她令周良往武昭侯府去,虽不知衙门是否已将案子报给了霍危楼,可她还是想自己走一趟,马车徐徐而行,薄若幽脑海中却回响着那首童谣,怪道被孩童们传开,实在是词意直白,又朗朗上口,待到了侯府前,薄若幽才心思一定入了府门。
侍从去通禀,薄若幽到书房之时,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她进了门,便见霍轻鸿和明归澜皆在,她与二人福了福身见礼,明归澜笑道:“薄姑娘如今贵为县主,还请海涵归澜不能见礼。”
薄若幽不顾他这打趣,先将看到的供词告诉霍危楼,霍轻鸿在旁啧啧有声,与明归澜道:“他二人当真是同道中人——”
明归澜失笑,待薄若幽说完方才问:“听说还牵扯出一桩十多年前的旧案?”
薄若幽应是,这时,她一下想到了亲眼见过明归澜被绑架的案子卷宗,略一沉吟,薄若幽直言道:“此番翻找那桩旧案卷宗之时,我曾见过明公子当年被绑架案子的卷宗。”
明归澜眸露意外,“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建和十七年的事。”薄若幽记得十分清楚,“与此番引出的旧案乃是同一年。”
明归澜瞳底暗了暗,“是啊,十四年了,当年出事之后,父亲也不愿放弃,可后来查无所踪,便只好不了了之,如今已是桩悬案。”
霍轻鸿道:“当年是否官府不尽心?这个戏班的旧案,不就是因为当年的官差渎职?”
明归澜摇头,“那时候的府衙的确松散无为,可我父亲当年托了许多人给府衙施压,他们被迫用了些人力物力去找,也不曾找到任何线索。”
霍轻鸿看了一眼明归澜的腿,“那人害了你一辈子,若是有机会将人找出来,必定当严惩不贷。”
明归澜倒是满面豁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霍轻鸿却是个执拗的性子,“莫要放弃期望,赵家班这案子,是过了十多年才被揭出,照样惩治了当年凶手。”
两桩案子虽是发生在同一年,却大不一样,赵榆知晓凶手是谁,明归澜却未看见凶手样貌,他笑着摇了摇头,显然是当真被磋磨的不报希望了。
薄若幽不知在沉思什么,霍轻鸿和明归澜见状识趣的提出告辞。
霍轻鸿道:“最近天干,不见落雨,也不见落雪,天气渐渐转冷,若一整个冬天不落雪,来年又要生灾,城中几个有爵位的人家在城南办了个祈雨雪的道场,太常寺也打着天家名号出了力,道场今日开始,七日之后结束,我打算带着归澜过去凑凑热闹。”
霍危楼乐见如此,应声将二人送出了书房,很快又回身道:“鸿儿去了太常寺,今日是来喊苦来了。”
他说着上前来将她揽入怀中,薄若幽诧异,“太常寺何苦之有?”
“他嫌无趣,无趣便是最大的苦,那里整日与宗亲们打交道,所见皆是些老古董,他苦闷的很。”
他说完拉着她去落座,薄若幽道:“那如何办?”
“不如何办,且让他熬个几年,好生磨炼磨炼性子。”待薄若幽坐下,他又问:“怎说起了归澜的案子?”
“那日看见卷宗我便留了心,只是当年的记录极少,看着也的确不曾搜寻到有价值的线索,如今想抓到行凶之人极难。”
霍危楼拍拍她的手,“你不必因此费心,这么些年,明家已经看开了,归澜虽是不利于行,医术却没落下,对了,他今晨去公主府为母亲问脉,说母亲身体明显好转了许多,你替我谢谢程先生。”
薄若幽眼底生亮,“这才月余便有初效,再过一年半载,义父定能调理好公主殿下玉体,我待会儿回去便将此事告诉义父。”
霍危楼所求不多,如今自是满足,又对薄若幽道:“为你父亲母亲做法事我已派人去相国寺交代过了,下月初七便是个好日子。”
未想到霍危楼已安排周全,薄若幽只觉心头一暖,“多谢侯爷——”
霍危楼看出她动容,不由将她揽进了怀中来,又笑音淳淳的道:“你我之间,怎言谢字?届时我陪你同去。”
薄若幽拽着他襟前的手一松,一把将他环抱了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庄谐选录》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