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张百森微微躬身,恭敬地答应:“是,我会让寺里安排。”他刚刚力战众僧,双方剑拔弩张,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迫使枫割寺留客。
被击倒飞出的神壁大师呻吟着坐起来,伸手扶着一棵粗大的树干,艰难地起身。他跌出去的地方,其实是另外一间光线幽暗的厅室,尺寸大小跟这间相同,并且两间屋子使用了同一面墙做为隔断。
巨树共有两棵,直径两米有余,相隔三米距离并排栽着,树皮黝黑皲裂,显然有相当长的年岁。神壁大师扶着的是西面那棵,应该是某个种类的楸树,另一棵则是普通的日本槐树。这间屋子建造得也极为古怪,从屋顶上开了两个洞任巨树昂扬生长出去——或者是先有了两棵巨树,后来才依照树干的粗细程度,建造了这间树屋。
张百森向神壁大师挥了挥手:“主持,我们希望今晚留宿贵寺,不知道欢不欢迎?”
日本男人天生具有凶悍霸气,虽然被打得狼狈倒地,这股戾气仍旧不改,即使神壁大师身为名寺主持也不例外:“恕不留客,阁下请自便,至于风先生,是敝寺的无上贵宾,不要说是留宿,就算长住几月几年,都没有问题。”
我刚才曾经帮他发力助拳,看来这份情他是欠定我了。
耳中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仿佛有汹涌之极的泉水正从细微的石缝里喷涌上来。我看看脚下,又用力抠抠耳朵,确定不是“幻听”现象。这可奇怪了,因为这次听到的不是寻福园那种水泡声,而是真实清晰的水流声。
张百森的脸色也变了,从他低头的动作上,我判断出他也听到了那种声音。
门外打坐的僧人们陡然全体起立,发出一声悲壮之极的佛号。这种奇怪的动作与声音,只有在面临极大的灾难时才可能出现,但我看不出目前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可以伤害到这么多人。
“我,是你们发出脑电波请来参悟转生人奥妙的,远来是客,客不压主,对不对?龟鉴大师?”
男孩子提高了声音,向两棵巨树的方向叫着。
失去了玻璃盖子的屏蔽后,藤迦身上的黄金套子开始散发着冷冽的金色寒光。她的身上并没有罩着另外的衣服,裸露出来的肌肤部分,白到极点,体表的毛细血管也清晰可见。
我犹豫了一下,弯腰拾起棺材盖子,轻轻扣好,并且挥动衣袖擦掉了棺盖上的几丝浮尘。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死者为大”,她虽然没死,但这植物人的身份,也跟“提早死了”没有分别。所以,我不肯冒犯她,无论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男孩子的话越来越玄妙,竟然向神壁大师提到什么“脑电波的邀请”,令我心里困惑不解。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没有人开灯,并且我刚才观察过,这间客厅里也根本没有灯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低沉的咳嗽声响起来,骤然将外面的哀号声压了下去。
我能听到有两个僧人在窃窃私语:“什么,是真师要出世了吗?快听、快听……”
四面的声音全部静谧下来,汩汩的水声越来越响,仔细辨别,应该来自宝塔方向。刚刚兵见曾经提到“神之潮汐又出现了”的话,难道这水声是来自宝塔下的?
我的双拳不由自主地紧攥了起来,世人都知道“亡灵之塔”下埋藏着“海底神墓”的入口,若是海底下的神墓,肯定会与水有关。那么这突然出现的水声,是不是代表塔下有直通海底的秘道?
日本本来就是亚洲大陆架延伸后孤立于大海中的海岛国家,地基结构一切都是以海底礁石为基础,根本没有牢固可言。甚至很多地理科学家都放言在未来一千年内,日本将分崩离析于碧蓝的大海中,扶桑之国将不复存在。
既然是栖身于礁石上,当然会随时随地有海水泛滥上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此刻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便是飞奔到“亡灵之塔”下面去,看看到底有什么样的奇怪水势?
那么,沉重的咳嗽声来自何处?是出于神壁大师之口吗?刚刚男孩子提到“龟鉴大师”四个字,应该代指的是枫割寺里两大高僧之一的龟鉴川大师——谈到这个名字,另外一个“布门履大师”的名字也呼之欲出。
世人提起枫割寺两大高僧,向来都会满怀崇敬之情不约而同地提起他们两位,这也是日本的两位“国宝”级人物。
男孩子大笑起来,笑声毫无稚嫩感,满含老气横秋的悒郁:“我来了,两位还是吝惜赐见,太说不过去了吧?”
第二部 亡灵之塔 第十一章 大师会大师
一柄折扇伸出来,在神壁大师头顶上“笃笃笃”地连敲三下,扇子以及握着扇子的手、手臂上的衣服都是跟树皮相同的黝黑颜色,如果不是有响声,真的看不出刚才发生的动作。
“神壁,你根本不适合做主持,唉,枫割寺传到这一代,没落已成定局。”说话的人声音苍老之至,但内力浑厚,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神壁大师退了一步,摸着被打的头顶发愣。
“你,天龙僧——”那人又发话了。
衣服上绣着金龙的老僧挣扎着站起来,无言地合掌向着巨树。
“龙是中国人的象征,特别是中国藏密里的高手对龙、象双形里的功夫已经研究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你们以自己的短处抗击别人长处,怎么可能取胜?唉,过了今天的劫难,你的使命完成,劫难消尽,可以涅槃归隐了……”
我仔细向黑黝黝的树身望去,等到视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渐渐看到,原来那两棵巨树上各有一个凹洞。说话的人站在楸树身上一个不到两米高的树洞里,侧身向东,双手握着折扇,浑身环绕着一股冷气森森的雾气。
张百森忽然插嘴:“龟鉴大师,一得到您发散出来的脑电波,闲云大师便火速指引我前来,您却只让些愚蠢的下级僧人出难题阻拦,这是什么道理?”
树洞里的人与男孩子同时长叹,悠悠不绝。
男孩子笑着:“他要找的参禅悟道的同伴,不是咱们,而是——”他的手慢慢向我一指,脸上带着通达一切的笑容。
门里门外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时“啊”了一声,包括我自己,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什么?是我?”
我对“脑电波相邀”的事一无所知,来枫割寺完全是为了探望藤迦,顺便寻找瑞茜卡。
“对,是你……”树洞里的龟鉴川双掌一拍,噗的一声闷响,侧面墙上插着的一支松油火把立刻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发出一阵带着松木清香的烟雾。
借着火光,我看到了他的被满头长发胡乱覆盖着的脸。实在想不到,那么苍老的人,却长着一张粉嫩如婴孩的脸。除了一双冷峻深沉的眼睛之外,他的额、颧骨、鼻子、嘴唇都像三四岁的胖孩子般柔嫩无比,并且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灰尘。
“就是你……”他也抬起胳膊,向我缓缓指了指,黑色的衣袖上簌簌地落下来许多灰尘。接着,他向后仰头,把散乱的头发全部拢到脑后去,双眼灼灼地盯着我,看了又看。
“哈哈、哈哈哈……”张百森忽然大笑起来,转过脸仔细地看着我。不只是他,大概所有在场的人,目光都指向了我。
我只能尴尬地保持微笑,希望这只是一场微妙之极的误会。因为我清楚自己的能力,如果在场的东密、藏密的高僧都不能参透让藤迦解脱的方法,我更是望尘莫及、无所适从。
喀啦一声,龟鉴川存身的那棵大树一阵颤动,他伸手扶着树干,想要脱身走出来。
“慢……慢……”另外一棵树身上不到一米高的树洞里那个人骤然开口,气息柔弱,好像身患重病的样子,声音非常低。
龟鉴川停住跨出一半的脚,恭恭敬敬聆听着。
“你这一出去,所有的修行就消失为零了,知道吗?”那个人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垂着头,乱发披拂,浑身都落满了灰尘。
“老师,我知道。”龟鉴川的脚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不觉得可惜吗?或许再有一年、一个月或者再有一天,就能参悟塔下的秘密了。你的耐性只差这么多?”那个人既然被龟鉴川尊称为“老师”,当然就是枫割寺里最神秘的高僧布门履大师无疑。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毫无动作,连嘴唇都不见动静,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几种奇门法术之一——“腹语”。
身居树洞里的修行方式,古天竺早就有过记载,这种修炼状态,最容易让人接收到来自五行之中 “木”的灵气。上古植物要比人类的存在历史久远得多,所以潜心修炼的人,只有借助植物的灵气,才能接通广袤无垠的“地气”,到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老师,我实在等不到了,三个月里,神之潮汐频频溢出,或许等不到悟出进入‘海底神墓’的路径,神之潮汐便泛滥到足以淹没枫割寺、淹没北海道的地步。我们没有可拯救万世的方舟,茫茫大海,如何自处?”
他们自从现身之后的对话,说的全部都是中文,可见中国文化对日本佛教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这些话我听不太懂,但是“神之潮汐淹没北海道”这样的怪事,似乎也是闻所未闻的新鲜论调。
男孩子,也就是张百森嘴里的“闲云大师”,微笑着听着两名高僧的对话,忽然抬起双掌,慢吞吞地伸向藤迦躺着的棺材。
一股和暖之极的热风从他掌心里迸发出来,把客厅里所有人的衣襟都吹得向外飘飞着。特别是抱着他的张百森,非但衣襟乱飞,腿脚已经发力坐成长桥大马,看得出是在极力支撑着来自闲云大师的巨大压力。
“咔……嚓、咔嚓”连续两声,张百森脚下的青砖碎裂了两块,与方才五僧合力抵御张百森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无暇观察张百森涨红的脸,因为此刻棺材内的藤迦忽然飘了起来,身子上悬,顶在玻璃盖子上。
“暴哪瑸庵咿牛摩哞……”闲云大师嘴里开始出声诵经,双掌发出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
藤迦的睫毛一直都在剧烈颤动,仿佛下一秒钟就能呼的一下睁开眼睛,而且她的呼吸节奏明显加快了一倍有余,颈下的血管急速扩张,几乎要从雪白的皮肤上迸裂开来。
闲云大师的动作维持了接近一分钟,额头上的皱纹越陷越深,表情紧张过度以至于都变得奇怪扭曲了——一分钟后,他颓然地放开手,气喘吁吁地抬手擦汗,藤迦的身体也噗的一声重新跌落在棺材底部。谁都看得出来,他试图用无上法力催动藤迦醒来,结果徒劳无功。
“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去吧。世间万事万物,都要靠‘有缘’两字,千万不可强求。”坐在树洞里的布门履大师说完这句话,无声无息地晃了晃,树身上的一面树皮雕刻成的门扇缓缓闭起来,大树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到树洞的存在。
火光一闪,龟鉴川已经跃出树洞,与闲云大师面对面站着。他的身材也不是十分高大,清瘦羸弱,给人以骨瘦如柴、弱不禁风之感。
“这些……‘烦恼丝’……留之何用?”他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唰的一声,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全部脱落在地,亮出他那张婴孩般稚嫩的脸,跟闲云大师的七岁男童的外貌相得益彰。
得道高僧能够“返老还童、鹤发童颜”——这已经是佛家传滥了的轶闻,至少今天在枫割寺这同一个地方就看到了两位。
刚刚被龟鉴川训诫过的天龙僧一直都在旁边默立着,此刻转身,慢慢走出客厅。门外的僧人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直到他走到院子中央,向着正南的宝塔方向,缓缓盘膝坐下。
象、狮、虎三名老僧脸上出现了黯然悲哀的感叹表情,悟道之后的“涅槃”是佛门弟子抛弃肉身、进入西方极乐世界的必经通道。在高僧的思维境界里,涅槃是个“生而死、死而生”的转化过程,是最快乐的事,但对于普通人而言,生离死别却是最痛苦不过的经历。
“他走了。”龟鉴川微笑着,不过一个婴孩面容的人用这种心如死灰的声音说话,让我的胃里极度不舒服。
“对,他走了,慧根泯灭之后,相伴而生的是更高深的智慧之树,我们呢?总要为转生人做点什么吧?”闲云大师回应着,目光流转,不停地在我和藤迦之间来回看着,同时双手十指不停地掐来捏去,似乎在计算着某种东西。
在刚才不停变化的格局中,水流声其实一直都在响着,只是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树洞里两位高僧身上,暂且把诡谲的水流声忘掉而已。
就在闲云大师的声音落地后,水流声一下子扩大了十几倍,变成激流湍瀑一样的哗哗、呼呼声。外面的僧人们又开始大声诵念佛号经文,跟水流声抗衡着。
神壁大师“啊”了一声,面如死灰地跨到龟鉴川面前:“大师,诡异的‘无名之火’又要出现了,请大师出手,救救枫割寺里的后辈弟子吧……”此时,外面的僧人已经四散躲避到墙边、廊下、花木后面,似乎有什么危险的变故就要发生。
龟鉴川昂着头,仔细听了几秒钟,坦然但又无奈地回答:“既然称为‘无名之火’,何须管它?平心静气、精神恒定,随它来去好了——”
张百森虽然没有东张西望,但他的眼珠子一直都在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做为中国首席特异功能大师,他曾无数次表演过头部不动的情况下,眼睛能看到三百六十度范围内的任何东西。现在,他不必回头,肯定也能把院子里的情况尽收眼底。
我以为“无名之火”不过是佛门的一句用典,以前用来指心头怒火或者是“没有原因的邪火”,从来不觉得它会成为实质性的东西。看到神壁大师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好笑,但此时水流声已经上升到一个高潮顶点,空气里突然多了一种焦糊的味道。
僧人们“呀”的齐声尖叫起来,因为就在水声达到鼎沸程度时,院子中央盘坐的天龙僧头顶陡然冒起了一股火焰。我没看错,那是确确实实的火焰,像是刚刚打开的煤油炉子。
他是背对我们的,所以看不到起火之后他脸上的表情,不过从背影看,并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动作。
惊骇万分的张百森呼的转身向外,看着头部已经被火焰包围的天龙僧。
闲云大师的右手猛的抬了起来,五指并拢成“鹤嘴”的形状,向前急速伸出。我相信他有隔空灭火的异能,可惜这火焰来得如此奇怪,若是一下子就把它熄灭掉,岂不失去了一个大好的研究机会。
“慢——”龟鉴川身子一晃,抢过来,一把攥住了闲云大师的五指。他的手掌粗粝巨大,如同鹰爪,倏的把闲云大师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们两个,都是武功到了无敌巅峰状态的绝世高手,虽然是无意中的手掌碰撞,肯定也会有意无意地带着“较量比试”的意思。
“啪啪、啪啪啪啪”,张百森脚下的青砖碎成粉末,双脚在一瞬间下陷了二十厘米有余,可见闲云大师的身子给予了他极大的压迫力。当他把压力转向脚下地面时,如同两只重力打夯机在拚命夯砸着坚硬的地面。
龟鉴川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两臂和上身的僧衣“嗤啦”一声,碎裂成数百块破布,缓缓飘落,浑身只剩下一条灰白色的长裤和脚下的布鞋。交手虽然只有一招,却有石破天惊的威势。
“我们……可以……看看……情况……再……决定……”断断续续从嘴里迸出了五个词之后,龟鉴川张大嘴咝的一声,长吸了一口气,放开手掌,发出很响的“咕噜咕噜”吞气声。
闲云大师点点头,“呼——”的吐了口长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阴晴不定。
火焰已经裹住了天龙僧的肩膀,灰色的僧衣尽情燃烧着,空气里有皮肉灼伤的焦糊味。
没有人出声告警,也没人去寻找水源灭火,只是默默注视着,连诵经声都停止了。
黄昏过后,荒山的又一个夜晚来临了,而燃烧着的天龙僧像是篝火晚会的主角,被众人围着、看着。他是人,不是松木干柴,所以这种情况看起来诡异而邪恶,更像是一场邪教徒的祭祀大会。
“这已经是三个月来的第二十七个牺牲品了,神水、怒火……不知道上天要将枫割寺置于何地?大师、大师、大师,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解得了枫割寺的诅咒吗?”神壁大师变得悲愤无比。
当火焰把天龙僧整个包起来时,所有人都听到了皮肉受炙烤时发出的“滋滋”声,但听不到天龙僧的惨叫。或许五分钟后,他将彻底化为灰烬残骸,但这股奇怪的火焰是从何而来的呢?
“也许我们……可以……去‘亡灵之塔’下……参悟?”龟鉴川后退一步,又咝的吸了一大口气,干瘪的肚子慢慢膨胀起来。
我早就想去宝塔那边了,他的话正合我意。
闲云大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好,马上。”这三个字出口,张百森身子一弓,嗖的向院子里射出去。他根本没有绕道曲径的意思,脚尖在门前台阶上一点,已经孤鹤穿云般冉冉升起,空中滑步,踩到了院子的南墙。再次耸身之后,便连影子都看不到了。这种飞腾跳跃的方法,到达塔下绝不会超过三秒钟时间。
我苦笑了一声,自己的武功、轻功虽然不错,跟张百森比起来却连他的三成都未必能赶得上。
“年轻人,我们……走吧……”
龟鉴川向我伸出手,和善地笑了笑。他的上身一直都赤裸着,怪异无比。
我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对这位一直说中文的日本高僧,还算有些好感。两只手掌接触时,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刹那间传遍了我的全身,让我的身子连颤了数次,脑子也受了寒冷的刺激,猛然清醒了不少。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甩开手,但龟鉴川掌心里蕴涵着的巨大黏结力,却把我的手掌牢牢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