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假设有一天，自己这个裴太太没有了价值，是不是也会被这样对待呢？
    不，兴许还不如裴铮，毕竟裴铮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而她永远是个外人。
    裴洪生还是太过看轻他这个在偏僻小镇上长大的儿子，他以为荣华富贵、金钱权势能够迷乱裴铮的眼，却不知道他在那小镇上，曾度过比这更屈辱更艰难的生活，消息闭塞的地方，唯有人类的恶意像传染病般飞速蔓延。
    裴铮回房后，裴洪生亲自出去，宋家兄妹三个还在门口，裴洪生冲他们笑得很和善：“不好意思，裴铮一时半会可能不能出来见你了，他怕传染给你，万一生病就不好了，你爸爸会心疼的，对不对？”
    柚柚从不跟他说话，这会儿却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说：“对。”
    她的爸爸会心疼她，也很爱她，甚至说她比他的生命都重要，可是在裴洪生身上，柚柚看不到这样的痕迹，明明跟她一样，裴铮也是吃了很多苦，十几岁了才回家，为什么都是亲爸爸，却不能一样爱着自己的小孩呢？
    不爱自己小孩的爸爸，为什么不去死？
    柚柚希望那些可怜的人能够遇到所爱之人，可她仍然最最讨厌不爱自己小孩的父母，不能接受他们不为自己的小孩付出一切。
    柚柚抬起头，裴洪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巧对上三楼裴铮的房间，面色苍白的少年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柚柚冲他摆手，他也伸出手跟柚柚打招呼。
    裴洪生警告地看了儿子一眼，对柚柚说：“好了，你也该回家了，在外面这么久，家里人会担心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宋星延宋清鹤兄弟俩都不准备管闲事，只有柚柚不愿意走，她专注地看着三楼的裴铮，她在他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熟悉的黑暗，像是能将所有吞噬，漆黑的、深沉的、恐怖的……是上辈子那个未曾谋面的裴铮。
    如果不管他，他会变成那个样子。
    柚柚冲着裴铮伸手，没有说话，但意图很明显，她是想让裴铮下来。
    裴洪生微微眯起眼睛，“裴铮，回床上去休息，不要站在窗口吹风。”
    这么热的天，他不给裴铮吃也不给裴铮喝，连电都没有，却能以慈父口吻叮嘱裴铮回去休息，宋星延宋清鹤不明所以，柚柚与裴铮却都清楚裴洪生有多么虚伪。
    裴铮没有动。
    裴洪生略微沉下脸：“裴铮，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裴铮还是没有动。
    在外人面前，显然裴洪生非常厌恶自己的威严受到挑战，尤其裴铮还是他的儿子，他的脸色已经不算好看：“裴铮，你——”
    “骗子。”
    裴洪生那一句话尚未来得及说完，便听到了来自柚柚的声音，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柚柚的脸才确信，她确确实实是说了一声“骗子”，而这句“骗子”，也恰巧是针对他说的。
    这个看到陌生人都害怕，怯懦胆小又愚钝的小姑娘，居然敢说他是“骗子”？
    如果这不是宋季同的女儿，裴洪生一定不会放过她。
    饶是如此，他沉下脸的表情也足够严肃吓人，柚柚却并不畏惧，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洪生，“你是个坏爸爸，你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小孩，还要装作很爱他。”
    全是表演给别人看的。
    裴洪生莫名被她那双眼睛看得心里有点发慌，感觉好像有什么隐秘的东西被看穿了，他下意识说了一声神经病，这小女孩看起来就跟有病一样，跟她很熟吗？说这样的话？
    宋星延见不得有人说柚柚，他冷冷地说：“以裴先生这种表里不一的两面派作风，真要说神经病，还是裴先生比较符合。”
    “我愿称之为变态。”宋清鹤缓缓补了一句，“不然谁家的父亲会掌控欲这样强呢？”
    裴铮还站在窗口，裴洪生到底不能把这宋家几个小孩给扔出去，但他可以在自己儿子身上发泄怒火，立刻回头，对保镖说：“去把他给我捆起来！窗户也拉上，一点光都不许给！”
    他丝毫不记得裴铮已经一星期不吃不喝，在他心里没有对儿子的怜惜，这是一个利己主义至上的自私男人，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在乎。
    “裴铮……”柚柚喃喃念着，还在朝裴铮伸出手。
    裴洪生还没来得及耍完威风，就看见他身后的保镖们露出震惊的表情，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被他勒令关在三楼房间里的裴铮，居然迈上了窗台，看都没看他这个父亲一眼，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那可是三楼！
    宋清鹤反应极快地捂住柚柚的眼睛：“别看！”
    宋星延则快步冲过去，好在下面是草坪，裴铮跳下来时又调整了姿势，但就算没摔死，肯定也要摔断条腿，他的一条腿就以诡异的角度折在身后，宋星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你是疯了吗？三楼你也敢往下跳？！”
    柚柚扒拉下弟弟的手，朝裴铮跑过去，她不敢碰他，跪坐在草坪上，担忧地望着他。
    “你叫我，我就来了。”
    柚柚呆呆地看他，似乎有点不太理解，但隐隐又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除了家人以外的，会有另外一个人，愿意为自己抛弃一切、付出一切的义无反顾。
    是因为她朝他伸出了手，所以他宁可不再伪装不再隐忍，堂而皇之地反抗裴洪生，也要来到她身边？即使她伸手并不是想要他留下来，只是想让他下来，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在他看来也非常重要，重要的不能违背，一定要完成吗？
    “为什……”
    柚柚从不曾对人产生过这样浓烈的感情，尤其还是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从朱富贵跟朱招娣父女俩来看，从裴铮与裴洪生父子俩来看，即便是血缘也不能证明什么，而被外公外婆精心养育多年的虞玟，更是证明了即便再用心，没有血缘的牵系，彼此间的羁绊也能被轻易斩断。
    “爱”是求而不得的，是珍贵稀有的，为什么裴铮会把这样的情感寄托给她？
    “因为是柚柚。”裴铮似乎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他专注地看着柚柚，“因为是你。”
    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她是柚柚。
    他们有着相似的过去，但却走向了两个极端，为了自己不被伤害，裴铮只好全副武装去伤害别人，把那些痛苦与折磨施加在别人身上，他才感觉活着有意思。
    柚柚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慌张的像一只站在现代化街头的林中小鹿。
    “柚柚不用理我也没关系。”裴铮的大脑始终维持着清晰与冷静，“因为我不过是那么多人里面，最普通的一个。”
    系统怕柚柚听不懂，说：“崽，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你只要拿他当个普通粉丝看就好了，为你痴迷为你狂，为你哐哐撞大墙的人还少吗？咱不缺这一个。”
    可是，像裴铮这样的，却只有这么一个，其他人喜欢她的画，喜欢她的人，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都还有很多很多很重要的，不能抛弃的人，裴铮终究是不一样的。
    裴洪生再薄情寡义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断腿，他可不想要个残废的继承人！可惜他还是慢了宋星延一步，星延哥哥早就打了电话，休息在家的孟执右在车子到来之前赶到这里，帮裴铮做了紧急救助，听说这个少年是从三楼跳下来的，孟执右惊了：“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在意？也不怕摔成瘫痪？别仗着自己年轻就胡来啊！”
    柚柚蹲在他身边，投来疑问的一眼，孟执右告诉她：“问题不算太严重，以后应该不会成瘸子。”
    身为医生，最讨厌看到的就是健康的人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柚柚松了口气，裴洪生也松了口气，不会瘸就好，看样子，他得重新估量宋家小姑娘在他儿子心里的位置了，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那就是小儿女间的打闹，在泥淖中长大的裴铮会喜欢干干净净的小天使也并不意外，人总是缺什么便分外渴望什么，等到裴铮再大一些，见识过权势的美好，见识过妩媚美艳的女人，他会发现这种青涩的情爱有多么可笑，女人不过是男人的战利品，是锦上添花的器物，何必投入感情？
    可裴铮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很温顺很听话的儿子，却因为这个小姑娘一句话，不肯听从自己的安排出国，宁可不吃不喝也不屈从，甚至连命都不要直接从三楼跳下——虽然动机很愚蠢，可裴洪生欣赏这种能对自己下手的狠心。
    宋季同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蹲在地上的女儿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她没事，到了嗓子眼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好好的晨练，这么久也不回家？”
    看似是在责备儿子们，其实是对裴洪生表达不满。
    柚柚没看出来，还以为爸爸是因为自己才生气，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请他不要再怪哥哥跟弟弟。
    然后她坚持要跟车一起去医院，宋季同不让她去，他握住女儿的手，对兄弟俩说：“你们跟着去看看，要是有能帮忙的地方就帮一手。”
    柚柚慢慢停止挣扎，她看向已经被抬进车子里的裴铮，他还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柚柚的手动了动，却被爸爸牢牢握在掌心——宋星延打电话叫完车就打给了他，快速说明了现场的情况，总而言之，宋季同是不会让女儿跟着一起去医院的，她不喜欢那种地方，却愿意为了裴铮去？
    那臭小子凭什么？
    他明白女儿这种受宠若惊的心情，很长一段时间内，裴铮在她心底的地位可能都要不一样了，有人愿意为她死，这对柚柚来说诱惑力简直不要太大！
    柚柚没能跟着去，被狐狸爸爸带回了家，她临走前突然停下，宋季同还以为她要做什么呢，结果她挣脱他的手，跑到裴洪生身前，裴洪生当着宋季同的面是不敢给宋家小孩脸色看的，正要和颜悦色的问话，却见柚柚抬起小腿儿，啪的给他来了一脚，她那点小鸡力气，根本造不成什么物理伤害，但却清清楚楚在裴洪生笔挺的西裤上留下一个小脚印。
    颜颜跟在柚柚身边，后腿儿一撇，裴洪生低咒一声，“死狗！”
    居然尿在他鞋上！
    柚柚踹完人就跑，跑到爸爸身边，有恃无恐，刚才她不敢打他，现在她可不怕了，因为爸爸在！
    宋季同本来满心严肃，见状，真的憋得很辛苦，连语气都变形了：“没事吧？”
    裴洪生：……
    你他妈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疼倒是不疼，主要是丢人，裴洪生这辈子最爱的除了他自己就是面子，他忍着怒气，咬牙切齿：“小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教了。”
    宋季同护短又双标，马上说：“我们家小姑娘好得很，你倒是该反省反省，自己儿子，就关楼上不给吃不给喝，我可没有你那样的狠心，舍得苛刻自己家小孩。小姑娘踹你一脚，又不掉块肉，看你那斤斤计较的样儿。”
    颜颜很应景地汪汪两声，没错没错，踹一脚又不疼不痒，看裴洪生那脸拉的，不知道的以为他被绿了呢！
    柚柚有爸爸撑腰，原本对自己大胆踹人还有几分心虚，在宋季同不分青红皂白的支持下，也得意地昂首挺胸，觉得自己没有错。
    明明是那个坏爸爸的错！他对裴铮那么坏！他根本就不配当爸爸！
    裴洪生气得七窍生烟，然后他就看见那条大狗冲着自己口眼歪斜的伸舌头抽搐，愣了几秒钟，他意识到这条死狗居然是在对他做鬼脸！他妈的！一条死狗，对他做鬼脸？！
    柚柚有样学样，可惜她是人类，没办法学习颜颜的口眼歪斜神功，只能伸舌头，饶是再可爱，裴洪生看了也气得够呛。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被爸爸带回家，走之前还很有脾气地踢了一脚裴家大门，发出重重的一“哼”！
    裴洪生嘴里骂着脏话，宋季同真不是个东西！自家儿女插手别人家的家事，他居然还倒打一耙，一点脸都不要了！
    裴太太听说裴铮从三楼跳下去，就为了那个小姑娘，愣了许久，她不喜欢裴铮是有原因的，对方私生子的身份，就让她永远也无法原谅，更别提裴铮虽然听话温顺，却对自己毫无尊敬，不管怎么折磨欺辱，他都不为所动，但裴铮这么做，却也让她想起自己跟裴洪生还没结婚的时候，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只是后来都变了。
    小儿女的情情爱爱，又能维持多久呢？裴铮不过是还没有变成大人，等他长大，他也会变得像他父亲那样，唯利是图，只爱自己。
    柚柚回到家，老老实实被爸爸摁在沙发上坐好，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被召唤过来，柚柚一看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她有点心虚，因为要不是她冲裴铮伸手，他不会从三楼往下跳，说起来，好像是她的错……
    “崽！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自己！”系统嗷嗷叫，分外不满，“腿长在他裴铮自己身上，关你什么事？他自己要跳的！”
    宋季同分外温柔地问：“宝贝，你知道爸爸想说什么吗？”
    柚柚眨眨眼，嗫嚅道：“……我错了。”
    这认错态度相当积极，一看就是跟宋季同学的，甭管有事没事，只要一被老太太叫住，先认错再说，至于错没错那谁知道呢？积极认错死不悔改，就是宋家父子的天性。
    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柚柚也学会了。
    别说她本来就没错，就算真的有错，人家都认了，谁还能说她一句不是？谁舍得说？
    “爸爸不是要说你错了。”宋季同手痒痒想捏女儿的脸，在亲妈的死亡凝视下，尴尬地把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爸爸是想问你，现在你对裴铮是什么感觉呀？”
    他虽然整天带着女儿玩，嘻嘻哈哈的，可他一直在请教方医生并且读书做笔记，柚柚从没遇到那样浓烈又奔放的情感，无论是不是“爱”，柚柚都会像是扑火的飞蛾，一定会想要紧紧抓住。
    裴家那臭小子，居然真的敢跳，他这一跳，虽然断了一条腿，但却得到了柚柚的注意，在这之前，柚柚对裴铮只是同病相怜，可裴铮跳了，因为柚柚叫他，他就跳了，那在柚柚心底可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地说，如果之前裴铮对柚柚而言是路边盛开的野花，那么现在，基本就成了她最喜欢的栀子，飞升的比娱乐圈的明星都快。
    被爸爸这么一问，柚柚脸红了。
    她居然脸！红！了！
    宋季同满头满脑全是问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柚柚？你……”
    你脸红什么呀！
    柚柚是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她居然得到了除却家人以外的爱，她有点兴奋，又有点害羞，系统说喜欢她的人很多，可那些人喜欢的是她的画，而且就算再喜欢，他们也不会为她抛弃一切，还愿意为她死，就算是爸爸他们，也不可能为柚柚什么都不要。
    爸爸不仅爱她，也爱爷爷奶奶哥哥弟弟，爷爷奶奶也是这样，家人是被彼此之间的爱所牵绊的，因为不能分割，所以才是家人，柚柚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她不再渴望爸爸只爱自己，哥哥只爱自己，弟弟只爱自己，她能够接受家人之间彼此相爱与扶持，可这并不代表她不想要。
    “我喜欢……”
    宋季同感到一道天雷劈中自己脑壳，柚柚喜欢？喜欢什么？喜欢裴家的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