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重逢

    每间学校都有怪物，被怪物抓住的孩子，没办法走出校园。
    二○一五年，三月。
    陈纯真死了，从教学大楼顶楼掉下来摔死的，没有人知道她是不小心掉下去，还是自己跳下去，总之，一大早工友来学校打扫的时候，她就已经死在一楼的花圃里了。
    我们从三楼走廊往下望，看着警察、校长、主任、体育老师，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一起围着陈纯真的家人，往发现尸体的地方走。
    主任抬头看见我们，先是瞪了我们一眼，看我们没有人离开，还有人拿手机出来拍照，就指向我们大吼：「谁在拍！通通都给我回教室！」我们这才跑回教室，在位置上坐好。
    我的手一直在抖，从早上进教室，有人告诉我陈纯真死了之后，就停不下来。
    转头看旁边的丁小喵，她也一样，教室里还有人哭，我环顾四周，想看看在哭的是谁，却发现哭的人太多，多半都是女生，平常那些活蹦乱跳的男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现在也呆若木鸡。
    没有人说话，只有抽泣的声音，我握紧了双手，却没办法把颤抖止住。
    陈纯真是我们班的，从高一到高三都是爱班，她从刚进学校就是风云人物，功课好，人漂亮，不只是班花还是校花，从一到三年级，甚至是附近的学校，没有人不知道她的。
    她总是笑的很温柔，有些漂亮的女生会一脸跩样很难相处，但陈纯真没有这种毛病，就是气质好，个性也好。
    崇拜她的女生跟暗恋她的男生一样多，可是现在，被所有人羡慕着的她，却摔成一团烂泥，手脚都折断了。
    听说如果不是她制服上绣着学号，第一眼是看不出是谁的，人死了看起来都一样，活着的时候再美，死了都是骨头和碎肉。
    她为什么会死？大家都在想这个问题。
    是自杀？还是意外？有人杀了她吗？在学校，怎么会有人想要杀陈纯真？
    我流不出眼泪，只觉得喉咙紧缩，看见桌上的笔盒，里面有一支0.3的笔，是做值日生的时候，陈纯真借我的。
    我还没有还她，她就死了。
    导师不知道是不是去陪陈纯真的妈妈，也可能是去接受警方的调查，总之，一直没有进教室来。
    我们像一群受了惊吓的羊，平时闹哄哄的，现在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提议该做什么。
    全部都还处在震惊中，只是有些人，在桌子下偷偷地滑着手机，应该是在私下传着讯息，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每个人传的都一样，「我们班的陈纯真死了。」
    打破安静的，是桌椅突然被推倒的声音，好大一声响，像有人撞破了墙壁。
    所有人都朝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是坐在门边角落的张振豪，他把桌椅都摔在地上，骂了一声脏话，书包也没有拿就出去了。
    留下来的人，就像一锅滚水那样沸腾了起来。
    「你刚有看到吗？」
    「好可怕喔！」
    「为什么会这样子？」
    「竟然死了！」
    「是自杀吗？」
    「她妈妈怎么办？」
    「听说她有一个妹妹？」
    「那她家不是只剩一个小孩了……」
    「一个小孩又不会怎么样……」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也没有人注意到，靠窗那侧从前面数来第五个位置，陈纯真的外套还在那里，就掛在椅背上。
    我望过去，突然看见陈纯真。
    她像平常那样挺直地坐着，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然后她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转过头，对我微笑了。
    陈纯真本来就白，她是那种拍照不用修图，就自然白皙的女孩，但现在那张脸白的近乎透明，像描图纸一样。
    背后是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她那一头漆黑长发，因为逆光而变成浅金色，她整个人都是透明的，阳光透过了她，毫无阻碍的照射进来。
    她的唇角溢出了一点血，但她依然在微笑，那血滑落到她脖子、衣领，然后，她整件雪白的衬衫都被染红了。
    我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盯着她看，教室里仍然人声鼎沸，没有人看见陈纯真在那里，我们在讨论的人，其实就在那里。
    看着我。
    她大大的眼睛还带着笑意，像平常的她，就是那种和善又温柔的眼神。
    陈纯真是校园偶像，是我们想要嫉妒也嫉妒不了的那种女神，班上人都因为和她同班，只是说出「校花在我们班上」，都好像沾了光似的觉得骄傲，大家讨论她、崇拜她，我没听说过有人讨厌她。
    她距离我有两三排那么远，但丝毫不会困扰我把她的表情看个清楚，就像平常，我在上课时偷看她那样。
    她抬起手，那隻手也是透明的。
    我猜她是想告诉我什么，或许是指出教室里和她的死有关的人，我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她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伸过来指向了我。
    我？
    我微张开嘴想要说话，她的眼睛却突然转为黑色，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有人在上面打翻了墨水，一点眼白也没有。
    我惨叫了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胃部一阵翻腾，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呕吐了出来。
    陈纯真的脸在一瞬间烂掉了，像番茄酱混着肉泥。
    二○二○年，七月。
    「赵俞安！有人找你！在会客室！」
    我从一堆杂志里抬起头，看见同事对我招手。
    这时间会是谁……我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一边走了过去。
    里面的人听见脚步声，从沙发上抬起头来，那俏丽的短发、亮色的上衣，跟任何一个我合作单位的公关都一样，让我一下子想不起她是谁。
    然后她对我笑，表情有些促狭。
    「你忘记我啦？」
    我指着她，「你…你是丁小喵！」听我叫她高中时的绰号，她笑的更灿烂了。
    「你怎么会来！」
    高中时我们关係还不错，只是从那件事情以后，我们就渐渐疏远了。
    「工作啊。」
    她从小方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公关部，丁若苗。
    公司还不小，是我们广告部最近才拉到的客户。
    「原来你在这里上班啊，真厉害。」
    听说小喵和我一样，考上私立大学，主修的也是媒体，但我毕业后只找到这间杂志社里打杂的工作，而她看起来是平步青云了。
    「没有啦。」和我的侷促不同，她大方拉着我的手坐下。
    「我看到杂志上有你的名字，想说开完会来看看，看到底是不是你」
    我微笑了一下，她把手机拿出来，「给我你的line吧，下次一起吃饭。」
    找不到理由拒绝，我们还互加了脸书。
    「欸，同学会你来不来啊？」临走前她这样问我。
    我摇头。「不了，那么久没去，跟大家都不熟了。」
    「不要这样嘛，今年我主办耶，你跟我熟吧。」
    她把店家的名片塞给我。
    「就下下礼拜，你如果不来，我就把你的脸书灌爆。」说着还做了个我盯着你的手势，我被她逗笑，等她走进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才放松肩膀，不自觉叹了口气。
    下班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站在骑楼，看着对面的马路。
    不是很想撑伞，因为伞坏了一个角，一直忘记修，打开来都觉得自己寒酸。
    可是这雨看来不会马上停止，今天我还穿短洋装，淋雨可能更显的狼狈。
    正在犹豫呢，却有人拍我肩膀。
    是张振豪，他拿着伞，对我笑了一下。
    「不是说好在店里等我，怎么来了。」今天是情人节，我们早就订好附近餐厅了。
    「怕你没带伞，又刚好提早下班……」
    他搂住我的肩膀，把我罩在他的伞下。
    我心里甜甜的，又想到这里是公司楼下，其他同事不晓得是不是看到了，就催促他快走。
    「红灯怎么快啊。」我们站在马路边，张振豪拉住了我。
    「怕同事看到不好意思。」
    「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他皱眉，看起来不太开心。
    「就是不好意思嘛。」我抿了下嘴唇，知道他每次来接我我都遮遮掩掩的，反而让他不自在。
    转绿灯了，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说。
    「你这样，我都怀疑你在办公室是不是有别的男朋友了。」
    「怎么可能。」我瞥他一眼。
    「可能啊，你这么可爱。」
    我被他逗笑，又觉得不好意思。
    「会觉得我可爱的只有你。」
    虽然下着雨，但是和男朋友这样走在伞下，因为怕淋湿而靠得很近，我感觉更甜蜜了。
    张振豪一直都对我很好，两年前我们在网路上意外重逢，又聊了一年，就开始交往了。
    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是那个平凡的高中女生，在学校里，只敢偷偷观察他，连在他代表学校出去比赛的时候，在球场边，我也不敢像那些啦啦队的女生那样，大声地叫他名字替他加油，我就是暗恋他，不敢也不想让他知道。
    被平凡到好像随时会消失在人群中的女生暗恋，像他这样的风云人物，是不会特别开心的。
    可是现在的我却跟他在一起，牵着手，走在雨天。
    在餐厅里，张振豪还是时常看着我，连这间餐厅的口味普通，和高档的价位一比，感觉自己被坑了，我们都不在意，只是一直看着彼此，像一对真正的情侣。
    我觉得很开心。
    他举起桌上的香檳，「情人节快乐。」我也把杯子举起来，和他轻碰了一下，「情人节快乐。」
    我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吃完饭离开餐厅，已经八点多了。我们搭捷运回家，他没有像平常那样送我到楼下，而是自然地牵着我，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带着我走上公寓四楼的租屋处。
    我觉得紧张，但没有放开他的手，只有在找钥匙时放开，然后又因为手开始发抖，而把钥匙掉到了地上。
    他帮我捡起来，看着我，像是想安抚我紧张的情绪，又摸了摸我的头发。
    一进门他就把我压在墙上，吻我的嘴唇、脖子，手从短裙的下方伸了进去。
    我抱着他，想着这一天我等了好久好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碰触到他皮肤的感觉，都让我觉得身体好热，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高中时，他在阳光下打篮球的样子。
    当时我就有种感觉，张振豪虽然和我们同班，但他其实是不一样的，他比其他人成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男人的气息。
    当然那只是幻想，我后来才知道，男生女生看对方的方式，很多都是幻想，女生幻想着男生当中，会有一个比较成熟，男生也幻想着有一个女生，和其他女生都不一样。
    我们喜欢的是自己心里的想像，一厢情愿的认定，可是在假像没有被戳破之前，自己是不会发现的。
    不过在性这件事情上，张振豪确实比我成熟，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做什么，而他显然经验丰富。
    我们一路拥抱着，接吻着进了房间，倒在我那张寒酸的单人床上，我的洋装扣子被解开，用手肘支撑在我上方的张振豪，低头看了我一眼。
    不是看我的脸，而是看我的胸部，他短暂的沉默让我觉得困窘，想着是不是自己的身材不好，忍不住主动抱住他的脖子，挺起身来，凑过去吻他的嘴唇。
    接吻、爱抚、进入…我期待这些事情，已经期待五年了，他就是我期待的人，一直都是他。
    初恋的美梦成真，让我感觉心里比身体还要亢奋，身体反而有些疼痛，没办法睡着。于是我悄悄地坐起来，想去洗个澡，把身上的汗水洗掉。
    张振豪睁开眼睛，我才发现他没睡，他抓住我的手，又把我拉回他怀里。
    房间一直都没有关灯，从一旁的梳妆台镜子，我甚至可以看见我们是怎么赤裸裸地交缠在一起，因为太赤裸了我感到羞窘，但脖子好像不受控制，没办法把视线转开。
    我和张振豪真的抱在一起，镜子上清清楚楚看见我们的动作，正确来说，是他的动作，而我只是被抱着，双手不知所措的勾住他的脖子。
    他把我拉回去之后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怒意，从他紧皱的眉头，还有沉默的嘴唇，他似乎在对着我发洩什么，没有平常和我相处时的小心。
    但我还是全部接受，性慾和暴力本来就是不可分的，他动作粗暴只是因为他太想要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我想一直爱着他吧。即使我从他粗暴的动作，感觉不到爱也一样。
    这次结束后，他就没有再拉住我了，而是闭上眼转过身去。
    我有些失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进了浴室。
    从蒙上一层水蒸气的镜面，我看见自己的妆已经掉了，觉得这时候的自己确实不漂亮，但脸上的红晕，让我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敢想在张振豪眼里，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我逃进了淋浴间，等到我洗好澡，犹豫着要不要重新上一次妆时，听见了大门关上的声音。
    张振豪就这样走了。
    在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确定他已经走了之后，我感到失望，还有恐惧。
    不是应该留下来过夜，说些温柔的话吗？至少应该要睡在我旁边，什么都不说也没关係。但是他就这样走了，甚至没说再见。
    我怀疑他是对我的身材不满，想起他刚才看我胸部时的眼神，怀疑他是不是很为难才继续下去，但我觉得自己的身材没有那么差啊……难道是床上的表现太差了？但是他明明一直都很激动，比我激动太多，甚至把我弄痛了。
    我颓然地坐在床边，侧身躺下时，眼泪就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高中时暗恋过三年的人，毕业五年后成了男朋友的人，交往这一年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们很聊得来，然后，今天是第一次发生关係，他却好像嫌弃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传来讯息通知的声音，那叮咚的一声好像有人突然把灯打开，我急忙转过身去，翻找被丢在地上的手提包，手机萤幕上显示他传来的讯息。「好好睡，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抱着手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