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佬的小娘子 第6节
身着大红色锦袍的状元郎自是当仁不让,强装镇定,高声回道:“陛下,臣早前虽久闻蓝老先生大名,但不曾见面,臣与这位蓝姑娘更无半点干系,是闻也未闻。且臣家中已娶贤妻,今日除非陛下旨意,臣无意纳妾。”榜眼郎紧接着道:“回陛下,臣亦有婚约在身,绝无毁诺另行他娶之意。”
皇帝慢慢踱步,一直走到陈明楷面前,扬声问道:“探花郎,尔何意之有啊?”
陈明楷缓缓抬头,目光定定直视着前方柱子上的金色纱幔。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蓝璎深深埋头跪趴在地,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很快,她听到他的回答,果断理智,滴水不漏——果然是爹爹教出来的好学生。
第八章 德妃
陈明楷沉着回道:“回禀陛下,若论辈分,蓝姑姑既是我师妹又是我姨妹。且宁国公府历来家教严酷,此种有违道德人伦之事,臣从不敢想,望陛下明察。”
皇帝听完拍拍手,显得很是满意。
蓝璎松了一口气,心想,他答得很好,不愧为新科探花郎。
皇帝重回宝座,高高在上,广袖一甩,即命众人平身。
他和蔼望着蓝璎:“朕本想趁机为你指配一门婚事,不曾想你虽出身书香名门,运气却不大好。罢了,此事倒也不急,往后再议便是,你先退下。”
蓝璎诚惶诚恐出了乾元殿,心里茫茫然然。
碧空万里,朱墙黄瓦,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仍是不懂,这深宫,如同重重枷锁,到底她是如何进来的?如今又如何才能在无尽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生存下来?
想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自幼便是个蠢笨的呢?
蓝璎摇了摇头,心道走一步是一步吧。
蓝璎自此决定装傻充愣,一心一意只管做好奉茶的差事,除教她茶艺的御侍姑姑,她从不与其余人多说哪怕一句话。
毕竟是在御前侍候,且建昌帝待蓝璎又尤为宽厚,即使蓝璎惹得有些人不乐,但也无人使绊子明里暗里害她。
蓝璎日日侍奉在君前,必然半分也不敢懈怠,事事小心,如同江湖中杂耍艺人踩着高跷行走在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坠万丈深渊。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深宫里的日子年复一年,总算过得有惊无险,岁岁平安。
建昌三十三年冬,腊月二十,鹅毛飞雪下了一天一夜,整个世界洁白纯净,犹如仙境。
因昨夜轮值,蓝璎起得晚,推开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屋宇树木银装素裹,妖娆万种,美不胜收。
来到茶房,御侍姑姑正烧水煮茶具,蓝璎挽起袖子过去帮忙。
御侍姑姑朝乾元殿方向撇了撇嘴,小声提醒她。
“皇上昨晚歇得迟,今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呢,那边的事你不要多问。”
蓝璎转过头看到大殿门外高高的台阶下跪着一个披莲青色斗篷的人影,也不知那人到底跪了多久,身上落满一层皑皑白雪,看着寒意凛凛。
想到已近年底,再过三日便是小年,然后是除夕夜,这时候宫中众人莫不欢欢喜喜准备着过大年,那人却冷冷戚戚跪在雪地里,蓝璎不禁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她问:“跪着的是哪位主子?”
御侍姑姑轻叹一口气:“德妃娘娘,听说她父亲唐国公被参劾贪墨军粮,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命令将唐国公看押起来严查。”
蓝璎默默点头,难怪腊月初那段时日皇帝总闷着脸,动不动就摔茶碗,大发脾气,原来是前朝出了大案。
只是“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熙朝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且建昌帝尤其憎恶后宫妃嫔过问前朝政事,德妃娘娘久居深宫,性子僻静,又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
洗完茶具,雪渐渐停了,蓝璎擦干手整了整衣襟走到茶房门口。远远望过去,德妃仍旧跪在那里,身子笔直挺着,一动不动。
御侍姑姑走到蓝璎身后,探头望了一眼,不禁摇头。
蓝璎明白,御侍姑姑是为德妃惋惜,待皇上知道她不顾皇室颜面冒雪跪在殿外为唐国公求情,只怕连她自身也要跟着遭殃。
蓝璎不由想起初入宫第二年,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日,她奉命为各宫送去绍兴花雕酒。
那时的德妃因身怀有孕由德嫔新晋封德妃,居四妃之列,隆宠正盛。
那日她去到德妃的钟秀宫,因一点误会与钟秀宫的宫女起了争执,被当众羞辱责骂。多亏德妃心善,挺着大肚亲自出面,不仅免除蓝璎罪罚,还亲手赠她药膏以涂抹伤口。
蓝璎因此事,对德妃产生好感,深觉她宽容良善,是个大大的好人。
那日之后不久,德妃不幸小产,痛失腹中龙胎。
消息传到六尚二十四司,大家都说是僖嫔暗中买通钟秀宫的宫女,在德妃的安胎药中偷偷下毒,因而害其小产失子。
后来钟秀宫的宫女春月被皇后下令当场杖毙,而育有皇长子的僖嫔也被皇上降旨褫夺封号,废除位份,贬为宫婢,关押冷宫。
之后的几年,德妃虽一直圣眷不衰,却再也没有传出身怀有孕的喜讯,倒是贵妃徐氏因皇四子燕桓进封晋亲王而更加受到建昌帝敬重。
蓝璎自从调到乾元殿奉茶,两年多来,还是第一次见气度华贵、清高不凡的德妃娘娘如此这般落魄失魂。
乾元殿内传来熟悉的响动,是皇帝起了,蓝璎望着雪地里单薄的人影深感不安。
蓝璎捧出一盆温水,低着头快步走向乾元殿。
经过跪着的那位“雪人”身旁时,蓝璎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甩手,一大盆温水倾数倒在了“雪人”身上。
德妃鬓发衣衫尽湿,她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到蓝璎一张满是歉意的脸。
可她似乎是在雪地里跪得太久,冻糊涂了,两瓣嘴唇颤动地厉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蓝璎弯腰将德妃搀扶起来,低声道:“娘娘,皇上就要起了,您这副模样面圣怕是不恭敬。叠翠姑姑呢?还有您身边跟着服侍的人都在哪儿?让他们扶您回宫,你身子不大好,可千万别再冻着了。”
德妃缓了好一会儿,颤着嗓音道:“能否带本宫去姑姑屋子里?”
蓝璎来不及思量,搀扶着德妃一路走回自己和御侍姑姑同住的小院。
屋子虽小,一应生活物件倒也齐全。蓝璎小心侍候德妃沐浴更衣,重新替她挽发上妆,忙得一刻不懈。
诸事妥当,蓝璎拎来一壶温热小酒,一倒就是满满一茶碗。
她捧着茶碗递到德妃面前,哄道:“这是屠苏酒,最能驱寒,比姜汤还要管用呢。”
德妃接过茶碗,仰头喝完,轻轻抿了抿嘴,苦笑道:“看不出来,你胆子倒挺大。随随随便便拿东西给我喝,你就不怕我回去了这疼那疼的,去皇上那里揭告你下毒?”
蓝璎顿惊,笑容微僵,愣在那里。
德妃默然摇了摇头,自己提起酒壶又倒了一大碗,饮下去。
她面色桃红,眼眸亮闪闪璨若夜空星辰。蓝璎也低头笑了笑,原来她是在打趣自己。
德妃道:“若没记错,你还欠我一壶菊花酿。”
蓝璎笑道:“多少年前的事,难为德妃娘娘还记着。不过奴婢私以为,娘娘您更适合竹叶青呢。”
德妃满面含笑,食指轻点蓝璎的额头,娇声道:“我也以为比起御前奉茶,蓝姑娘你更合适在尚食局管酒。”
此话一出,两人会心大笑,屋内暖意洋洋。
过得片刻,蓝璎道:“娘娘,奴婢得回殿前伺候茶水了,您是继续在奴婢屋里歇息还是回自个儿宫里?”
德妃慢慢起身,面色瞬时回到之前的冷淡,嗓音冷漠。
“本宫跟你一起,去乾元殿求见皇上。”
蓝璎急道:“娘娘,您再想想,皇上恐怕不喜欢后宫的人过问朝政之事。一旦龙颜大怒,后果将不堪设想……”
德妃望着她,心灰意懒道:“你放心,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贪墨军粮,贻误战机,致使二十万边关将士无力迎战,一败再败,他的命谁也保不住。我也是一时糊涂,之前竟还想着为他把母亲和我的命都给搭进去。”
她满眼疲惫望着蓝璎,不禁哀叹道:“本宫这回……只怕又落入别人圈套中了。”
蓝璎早已猜到几分,忙问:“娘娘,到底是谁透露给您唐国公犯案被押之事的?”
德妃张了张嘴正要说,猛地醒悟过来,苦笑道:“此事干系甚大,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就连我宫里那些人,我怕他们受牵连,都没敢让他们跟着,何况是你呢。”
“你本就与此事无关,不能因为一时心善救了我,就要把你们蓝氏一族也给牵扯进去。”
蓝璎心里一热,恳切道:“既然是中了别人圈套,求娘娘您就不要去见皇上了。即便唐国公有罪,皇上仁慈必定不会迁罪于娘娘的。”
德妃轻轻叹了一口气,哀伤道:“为了母亲,我没有别的法子。”
说完,她拉着蓝璎的手,满是感慨:“我以为自己无子,再不用涉入夺嫡之争。没想到因为父亲,我终究还是躲不掉。”
蓝璎安慰道:“娘娘,会没事的,您不要多想。”
德妃很认真地看着她,肃然道:“其实今日你不该救我。我痴活这些年,如今总算明白一个道理。”
“在这世上,你若对别人心慈手软,最终害得是自身。”
蓝璎眼圈微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终是打开门出小院回到乾元殿。
那日上午,德妃进乾元殿求见皇帝,不过半个时辰便红肿着双眼走了出来。出殿遇到蓝璎,她看也未看一眼便径直走过,仿佛二人根本不相识。
直至新年元宵过后,蓝璎才终于明白德妃所说“此事干系甚大”真正是何意。
第九章 夺嫡
唐国公贪墨军粮一案经彻查两个月后,有重要证据直指徐贵妃所生皇四子——晋亲王燕桓为此案背后主谋。
又过三个月,晋王府被抄,燕桓被查出在清苑别庄私蓄甲兵过万,以及数十封与北边鞑靼、瓦剌两族首领来往的信函。
种种事实足以表明,皇四子燕桓意图叛逆谋反,逼宫篡位,证据确凿。
燕桓拒不认罪,被押入天牢当晚饮毒自尽。
次日,徐贵妃自缢于昭阳宫寝殿,留下“誓莫为妃”的白绢血书。
五月初五端阳节,晋亲王燕桓通敌谋逆案和唐国公蒋泰贪墨军粮案同时结案定罪。
燕桓被废为庶人,以平民丧礼葬于慈恩寺;其三子俱赐死,妻女子妇保留品级遣归母家。
蒋泰被褫夺爵位,凌迟处死;家中男丁十六岁以上悉数问斩,十六岁以下发配充军;女眷革除品级发卖为奴。
五月初六,建昌帝于金銮殿颁布诏命。
贵妃徐氏,废除贵妃位份,贬降为从八品选侍,谥号“恭顺”,恩葬妃园寝。
德妃蒋氏,降位为嫔,迁居玉堂宫。
夏去秋来,金黄灿烂的菊花迎着瑟瑟寒风寂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