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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这包含着悲恸,惦念,与虔诚的二字,太过深重,甫一听见,便似一张利爪狠狠攥住了他的心,尖锐地让他痛。
    昔年镇国公府世子陆铭,未及弱冠便已跟随其父率千军万马戍守边疆,征战沙场铁马银枪,攻无不克,万夫莫敌。底下兵吏们见了,谁人不心服口服称一声“少帅”?
    由曾经“五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飒爽英姿到如今坊间人人传言冷心冷肺的“玉面阎王”,也不过只花去了五年。
    一呼一吸间皆是轰轰烈烈的痛,过往回忆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他双手搀扶起身前男子,敬重道:“何叔莫要多礼。”语毕,将人引至案旁落座:“我如今却还是哪门子的少帅,何叔与我,无需讲究那些个虚礼。”
    却说这何将军乃是陆铭之父昔日旧部,追随其南征北战已有多年,同镇国公是过命的交情,陆铭儿时常常能在自家府中得见这位叔伯,故与其亲厚熟稔得紧。
    “何叔,我连夜前来实是因为眼下情形危机,此处当是已经暴露,天亮之前,四皇子的人便会赶至此地。有些事情我现在就要问清楚。”强自压下心中的想念与酸楚,他直直问道,“五年前秦岭关,究竟发生了何事?”
    故人相见,一个时而愤慨时而沉痛地追忆,一个在一旁静静听,不时抛出些在心中深埋已久的问题。一炷香的时间,已然不能再多。
    “何叔,屋外车马人手皆已备好,我的暗卫会一路护送你去边城避一段时日,一切事宜你无需忧心。”右拳紧了紧,终是没有忍住,轻轻拍了拍风霜满面的中年男子的肩,“走罢。”
    “少帅。”何将军又是一礼,“下官无论身在何处,身处何地,皆会追随少帅,毕生尽忠。”
    “去罢。”陆铭舒展了眉眼,“何叔与我,定还有相见之时。”
    目送着青篷马车一点点远去,最终化为一粒黑点消失在夜色里,陆铭翻身上马,对身后紧跟的暗卫吩咐道:“咱们的四皇子是个沉不住气的,估摸着天一亮就得进宫去回禀他今日所获,我现下赶去宫城,你从私狱里揪个人出来,扮成何叔模样。寅时,我们在玄武门前汇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的陆铭(口嫌体直):念念,身为兄长摸你脸不太好吧。
    日后的陆铭(大猪蹄子):媳妇儿媳妇儿,能不能再让我摸一把?就一把
    第42章 他的生辰
    寅时一刻, 乾清殿内。
    “拓儿, 你方才所言, 可是句句属实?”龙椅之上,已至天命之年的顺兴帝虽近些年来缠绵病榻,因纵情享乐而掏空了身子, 然此时只微一抬眼,周身冷峻的帝王之气也仍旧能引得殿中之人脊背发寒。
    “禀父皇, 儿臣知晓陆厂督一事, 兹事体大, 牵连甚广,故绝不敢半点虚言。那逆犯何晋眼下就在陆厂督京郊别院处藏匿着, 父皇若不信,尽可派人去一探究竟。”
    “传陆铭进宫。”顺兴帝眯起一双浑浊鹰眼,沉沉出声。
    恰值这当口儿,殿外侍立着的宦官小跑着进来递信儿, 说是东厂厂督陆铭现下就在外间候着呢。
    “让他进来。”上位者稍稍坐直了身子, 在见到陆铭的一瞬, 眸中平添几分兴味, “陆卿这样早来见孤,所为何事?”
    “禀陛下, 臣辖下的番役昨日夜里探查到逆犯何晋的踪迹, 为防其混入京中行不轨之举,遂昨晚擅自下令逮捕,今日一早即来向陛下回禀, 逆犯如何处置,还望陛下定夺。”说着,恭顺一礼,端得是不卑不亢。
    顺兴帝便笑了:“那何晋如今身在何处?”
    “禀陛下,逆犯何晋现下已被押至玄武门外。”
    轻飘飘扫了眼自己立于一旁的四子,顺兴帝欣慰道:“好,陆卿办差事向来稳妥。”
    “陆大人好手段,莫不是你东厂的番役觉察出我府中探子的行迹,心中有鬼,才这一大早巴巴儿地赶来了罢?”实在是不甘心苦寻了数月的情报竟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四皇子赵拓幽幽出声质问。
    “承蒙殿下厚爱,臣万分惶恐,竟不知四殿下对下官上心至此,还专程派府中探子一路上护佑着。”顿了顿,下一句话却是稍稍转身向着顺兴帝所说,“不知四殿下是只对微臣有此殊遇,亦或是,对朝中大臣都这般的体贴熟稔。”
    这便是在暗指四皇子赵拓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了。
    拉他下马没成不说,欲让父皇对其起疑的言辞也被他四两拨千斤地给挡回来了,他半点脏水没沾上,自己反倒惹了一身骚。赵拓暗恨其奸诈:“不过是看陆厂督平日里公务繁忙,搭把手罢了。”
    “能为大兴尽忠,乃下官之幸,只下官一办起差事来,心中便只剩下大兴之利弊,于旁的所虑欠缺些。”说着,陆铭谦顺一礼,“若是有所行不当,或是惹了殿下不快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开年以来陆铭接连办的几桩案子,光是赈灾贪污案和西厂行刺案,他便一下占了两条,此时当着皇帝的面抖出来,不是明晃晃指责他公报私仇么!赵拓被他气得敢怒不敢言,只觉腹中炙火中烧,五脏六腑都被烧得发疼,却只得面上带笑道一声:“陆大人说笑了。”
    “好了。”顺兴帝旁观两人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终是一抬手止住了,“这何晋本是参与了五年前通敌叛国、走私军火案的逆犯,这案子想必陆卿印象颇深,眼下西北漠城一带,复又重现军火走私之事,此案便交由陆卿来主理,务必揪出其幕后主使,斩草除根。”
    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漆黑瞳仁一霎染上血色,陆铭却依旧俯首垂眼,面上甚至流露些许因得到圣上重用而萌发出的感激:“臣领旨。”
    昔日镇国公府世代忠良,戍守边关,陆家子弟血染沙场的不可胜计。只因着那可笑的,对手握重兵权臣的猜疑,对功高震主妖言的忌惮,对至尊皇位无上权势的贪恋,凭着父亲遭奸人所害,五年前秦岭关一战全军覆没,凭着从陆府书房内搜出的一纸无稽信函,便断定护卫了大兴上百年的镇国公府通敌叛国,贩卖军火,是为谋逆。满门一百四十一条人命尽数被斩,这怎能不叫他,印象颇深呢?
    就这样维持着面上无懈可击的感恩与恭顺,他举手投足间的礼数皆是周全:“微臣告退。”
    却说沈婉柔近来发现自家兄长似是格外忙碌些,每日里早出晚归不说,偶尔碰见了,也总是能捕捉到他眉宇间笼着的阴郁之色。
    心里怀着担忧,却又充盈着对今晚所谋之事的憧憬,这日遂起了个大早,特意守在府门前逮住那将要出门上职的男子:“兄长今日早些回来罢,念念等着你。”
    陆铭一张俊颜略显苍白,当是没有休息好,故眼下泛着淡淡青黑,本是形色匆忙,可此时看见小姑娘一双满含期待的葡萄眼亮闪闪,仍旧是点头应下了:“为兄尽量。”
    酉时末,已然不算早,却是他为了节省时间,连午膳也未曾用的结果。
    他以为她让他早些回来,是有要事相商,自己拿不定主意,却未料到,他将将踏进府门,迎面碰上的一名院中洒扫的小厮一见他,便立时停下了动作,躬身笑着道了一句:“愿主子生辰喜乐,万事胜意。”
    陆铭闻言微讶,以为自己是听岔了,遂抬脚继续向听潮轩行去,哪成想他行了一路,这一路上碰见的府中下人,不论是管洒扫的,管吃食的,管针线的,管采买的,甚至是马厩里负责喂养马匹的马夫,他都撞上了,且下人们似是各有各的位置,十步一人,每一个见着他悉都面上带笑,喜气洋洋向他贺一句“生辰快乐”。
    他渐渐了然,能让府中众人如此配合听其差遣的,除了那个让他束手无策的小魔星以外,还能有谁?
    行至书房门前,一眼便望见了那门后窗棱间的隐隐绰绰的婀娜身影,他哑然失笑,这丫头应是还不知道,当空皓月已然将她拙略的藏身之处给出卖。
    不忍坏她的兴致,他配合着她,装作毫无所觉般地推开了门,于是下一秒,一双细嫩绵软的小手便陡然间覆上了他的眼,故作凶狠的娇嫩嗓音在他身后响起:“不许睁眼!不许乱动!”
    “好,我不动。”他依言将双手稍稍抬起,语调里浸满笑意,“只是念念将我的眼睛捂得这样紧,为兄便是想要睁眼,也不能够了。”
    “啊,很紧吗?”她这样好骗,任他说风就是雨,“那我捂松一点。”
    他身量高,她本是极力踮起脚尖方才勉强触到他的眼,如今踮得久了,便有些受不住,遂继续故作凶狠地指派着:“无事长那样高作甚,可把我累坏了,你快把身子蹲下来些。”
    依你,依你,都依你。
    他顺从地将身子矮下,方便她从身后继续动作:“长官现下还有何吩咐?”
    他如此的识相,她甚是满意,言辞间携带的气势更足了些,威风得不行:“现在一点点向那红木桌案行去,在椅上落座。”
    无需她提醒,他即使双目被挡也仍旧如能视物般畅行无阻。
    对身前男子每一步精准的移动而暗暗乍舌,她反复检查着自己的双手到底捂好了没有,生怕指间漏了点子缝隙,给了他可乘之机。
    “喏,案上是一只木匣子,里边装着我送与兄长的物事。”她的唇就在他耳畔,湿热的气体不断向他耳中钻,他被那酥麻触感挠得一颗心抑制不住地发痒,他听见那小丫头用一种堪称洋洋得意的语气同他说,“若是兄长没猜对,那这礼,念念可就私吞啦。”
    他轻笑出声,整个人都愈发显得柔和温润:“好。”
    伸手入匣,指尖触及一片怡人沁凉,小心拿起,放入掌心细细抚挲,他心中了然:“可是一方印章?”
    她闻言惊诧,忙探头过来再一次检查自己的双手有没有捂严实,口中不住称赞:“兄长真厉害,竟这般快就猜中了。”
    “既是猜对了,那念念可否松开手了?”他扬起唇,“不让为兄看看你精心准备的贺礼么?”
    眼前重现清明,他垂眼,见到掌心中正静静躺着一枚石青色印章,玉质细滑,剔透无暇,是顶顶珍稀的良品。而印章底端,方方正正刻了两个清秀小字——若玉。
    若玉,是他的字。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这寄予着双亲美好期许的二字,鲜少有人知晓,时至今日,依旧这样称呼着他的人更是所剩无几。
    指腹一寸寸拂过那细致刻成的字体,每一笔,都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
    说不清是喜还是悲,是甜还是涩,握着印章的那只手,开始抑制不住地轻颤着,下一瞬,死死地攥住,死死地。
    这些时日以来,所有对往昔的追忆与悲痛都被深埋心底,像一块被他强行遗忘于暗处的逐渐腐烂的伤疤。可现在有一个人,强势地撕开了那伤口上极其脆弱的痂,给他上了药。
    给他的心,上了药。
    怔愣间,他忽然听见她在耳旁轻轻说:“哥哥,不论你在他人眼中如何,不论世人究竟怎样看你,在念念心中,你永远都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陆家哥哥,我知道你没有变,我也希望,哥哥的心中能永远保有着那个鲜衣怒马,风光霁月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给我的仙女集美们继续撒糖!!!哈哈哈~
    呜呜呜,写这一章把我自己都快感动哭了,妹妹也太会了!!!
    沈婉柔:攻略兄长,从学会制造生活中的小惊喜开始!哈哈~
    第43章 为她心动
    “啪嗒”一声, 宛如一颗细小石子骤然坠入了平静湖面, 层层涟漪推叠, 一直溢散至他心里。
    他惊觉心口处的那道冷硬城防倏地就变得脆弱不堪,她说的每一个字,听在耳边, 响在心头,便如一记重锤, 次次敲在他心尖尖上。一下又一下, 终于, 那道他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城防霎时龟裂出无数的罅隙。
    “念念,会一直陪在兄长身边。”他听见她缓缓地, 一字一顿道。
    随着她轻柔话音落下的,是他心中分崩离析,轰然倒塌的高墙。所有的抵抗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破灭前都显得那样徒劳,那般无济于事。
    ——“兄长, 你体会过动心的感觉吗?”
    “兄长, 有过动心的女子吗?”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琳琅阁, 他带她去买首饰, 意外碰见了叶文瑛后,她穷追不舍地问他这两个问题。当时他潜意识里便想要闪躲着, 规避着, 却忘了要好好看清自己的心。
    而如今,他已避无可避。如此深刻而清醒认识到,他, 当是对她动心了罢。
    这认知一旦破土而出,便怎样也收不住势,他只觉一颗心霎时变得酥酥麻麻,温温热热。心底深处无法自制地漫出股细微浅薄的欢喜,那欢喜初时朦朦胧胧,令人难以觉察,可随着每一次呼吸吐纳,每一缕由她身上缠绵而来的馨香将他一点点困在其中,那欢喜便胀大到了极致,直直填满了他整颗心房。
    她离得近,他便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嗯”。
    答完后,却又觉得单这一字,不够,不足以表达出他此时难耐的心绪,遂侧过脸来看她,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每一寸娇靥:“我答应念念。”
    她闻言便笑弯了一双眉眼,将右手小指伸至他近前,甜甜冲他撒娇:“那我们拉钩,算作兄长同念念立下的约定。”
    心中化开了抹蜜,他勾唇,同样伸出了手,轻轻地勾上了她纤细可爱的小指,一点点收紧。一大一小两只手就这样交缠在一处,二人见了,皆是心中怦然。
    周身的温度似是陡然便升高了,灼得人面上发烫,她到底是姑娘家,脸皮薄,看了半晌终是难掩娇羞地低下了头,哪知那绯红小脸将将垂下稍许,便被身前的男子一手抚上了下颔,给止住了。
    “兄长……”她有些讶然,微微张开了双唇。
    努力将视线从那嫣红之处挪开,他的掌心徐徐上移至她颊边,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在舌尖反复斟酌酝酿,最终出口的只是一句:“为兄三日后要动身前往西北漠城,归期不定,念念独自在府中,要乖巧些。”
    “兄长?”这消息实在来得太过突然,直让她一时难以回神,“兄长去那边塞之地作甚?”
    “朝中要事,事关重大,为兄须得亲自走一趟查清楚。”查清楚当年到底是何人,栽赃陷害镇国公府。
    “虽是一人在京中,念念却也无需忧惧。你出行皆有暗卫相护,定会保你安稳无虞。”说着,他轻轻抚摸她细嫩脸颊,“为兄已向光华公主府递了书信,我离京的这段时日,有九公主在,便也无人敢给你委屈受。”
    等等!兄长这是什么意思?俨然一副要长久在外的架势,连她在京中接下来的生活起居都一一安排妥当了,这是不准备带她一同前去了吗?
    这可不行!眼见着兄长今日连看她的眼神都似有些不同了,既是归期不定,倘若骤然一下分别个一年半载的,那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决计不能给旁的女子可乘之机!
    “念念也要去!”她挣开他的手,凑近了他,牵住他的衣袖轻摆,“兄长,你就带念念一同去吧。”
    “不可。”他答得坚决,是不容置辩的语气。
    沈婉柔哪料到方才还柔情万种的男子说变脸就变脸,当下竟拒绝得这般无情,微一怔愣,立时计上心头。不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嘛,兄长怕不是忘了自己曾经在她跟前的败绩了罢?
    “兄长,你果真不带念念一道吗?”她想了想,还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望他珍惜把握。
    “此去路途遥远,危机四伏,为兄不能让你跟着一同冒险。”陆铭企图与她细细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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