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
段飞羽昏迷三天三夜后,朦胧中感觉身子一轻,接着一阵颠簸,停下,似乎有人把他从颠簸地方中抱去另一个地方,仿佛还听见湘云姑娘的声音。他眼皮发肿,嘴角破裂,眉心紧皱,熟睡时松开,仍有浅浅川纹。每到睡着时,宁愿一睡不起。
这半年来,狱卒和东厂锦衣卫轮番上阵严刑逼供,段飞羽双耳灌入水银,盐水淋伤口,痒痛交替,他也想说出实情,可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柴凌泰一人做一人闯。那夜,忽然踏马杀进厅堂,再多一瞬,老爷子的头就落地了。
他拒不画押,瞧别人折磨他折磨得痛快的模样,连哭喊都暗哑了,打一鞭子,他笑,打得满嘴鲜血,他笑得更欢,笑得没声音也要露出一口血牙继续笑。横竖都是一死,死前也决不给别人折辱自己的快意。
有时能喝上一碗水,上刑时笑声更响亮,激得那人一杖下来,使段飞羽痛快晕死过去。
对比晕死睡去的一百八十个夜晚,今夜是他半年来睡得最好的夜晚。
没有牢犯发疯敲打铁栏,没有军爷半夜拖他起来殴打。
他预感他死期到了。身子被某种软|绵绵的东西盖住,他备感温暖,鼻子嗅嗅,心想:埋他到何处的墓地了?这处乱葬岗闻起来倒是香得很。
他睡了不知多久,有力气撑开眼皮。
他身处的地方不是乱坟堆,而是一间雅致厢房,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他盖着被子,床边是暖炉。太累了没空思考,管眼前是幻觉还是真实,假床也是床。
他翻过身继续睡,看见更眼熟的人!
柴凌泰躺在他身边!
时光倒转了吗?!
他弹起身,掀开被子,察看柴凌泰脚踝,伤处有黑印,只是柴凌泰肤色白|皙,衬得那疤痕黑印在他脚踝更为突出。
伤口结痂已然脱落。
说明数月过去了。
回头看自己。脸庞身躯手臂小|腿,大大小小的伤口敷上药膏,纱布包扎。
窗外漆黑夜幕。
柴凌泰被子被掀开,身子一凉,手顺着往旁边一摸,想抢回被子,猛然醒悟身边的床板空了,张开眼见段飞羽还在身边,只是坐起,不是逃跑,松了一口气道:“你不想睡?”
段飞羽楞了一下,好半年没听见柴凌泰的声音,如梦似幻,慢慢躺回去,不说话,生怕回光返照的美梦破灭。默然摇头。
晚膳时分过了,老袁和嬷嬷都回房休息去。见段飞羽平躺在床,睁着眼望床顶,继续不说话。柴凌泰心想:飞羽从天牢里出来就一直昏沉不醒,十几颗药丸吃好几日,没吃过肉丸,孩子该是饿了吧。”
他道:“出门逛逛,好不好?”
段飞羽立刻点点头。
柴凌泰换了灰色长衫,立于窗前。藉着月光镀上一层银色,一身清晖。
段飞羽还想多看一会儿。柴凌泰转头,给他披上黑袍,带上兜帽道:“不要让人看见你的样子,到了外面,帽子绝不能放下。”
段飞羽不明白为何能出去,却不能脱帽子,但他身处的境地不可能更差,下地府前想见见外面的世界,遂点点头。
没见半年,段飞羽长高了一点,纤瘦高佻,柴凌泰提不动他,带他翻墙出紫霄府。
柴凌泰册封为诏狱校尉,紫霄府重新变为他的府邸,可以随便出入。但带着朝廷钦犯段飞羽,就只能偷偷摸|摸,爬墙走路。
柴凌泰牵着他,段飞羽在身后低着头,等快到附近酒家时,望见里面人还挺多的,还是不带他进去为好,问道:“你爱吃什么?”
段飞羽反问:“吃完....回去哪里?”
饭菜都没买到手,就想到吃完了?
觉得他问得奇怪,柴凌泰也奇怪地回答:“回你住的地方。”
段飞羽没把紫霄府当成他住的地方,直接理解成吃完最后一顿就该回天牢了。
段飞羽甩开他手,从背后抱住他,埋首在他颈窝,用力吸了一口气,抽抽搭搭地哭喊出声道:“我不回去,你一掌把我打死吧。”
迎面走来的一名妇女驻足凝视,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女孩,女孩舔|着棒子糖画。
妇女看到的是,一名男子哭着搂另一名男子,以死哀求,被搂的人又不像是推开他的意思。说明两人是认识的。
柴凌泰闻到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意味。若他肩上哭哭啼啼的是一名标致少女,画风就对多了,而且决没有人会特意停下观望。
他喝道:“看什么!没见过标致少男啊!”
柴凌泰口中的标致少男不是自己,而是背后的段飞羽。哭泣声音清脆怯生,令他动容。
妇女拂袖遮住小女孩的眼睛,疾步走过。
虽然夜深,闹市街道无名小贩正是开张时候,摆地摊卖玉器的,架火炉烧红薯的,面摊剁肉的,平凡的热闹不喧哗。
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回头注视柴凌泰。
帽子下哭声绝逼是个男的!一男一女走老远还回头看,看那兜帽掀起来没有。
柴凌泰老脸挂不住,拍拍腰间的手,段飞羽仍不肯松。他道:“你不能把鼻涕擦我衣服上。”
段飞羽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将生死大权交给对方,对方却只顾着衣服。
但能出狱一天也是极好,松开他,心想:街边有水塘有柱子,何愁没处自尽。
柴凌泰掏了掏怀里,没带手帕,拽起自己的袖子给他擦眼泪。
才说不要弄脏他衣服,转眼又主动拿袖子擦他脸。段飞羽呆愣下来望着他,不哭了。
柴凌泰回想,段飞羽出来这么多天,他还没了解情况,失态哭诉,皆因不知道缘由。当即明白。他笑道:“不逗你啦,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两人到湖边吃夜宵。柴凌泰晕船,但夜宵小摊的舟船是停靠在岸边的。舟上有两张桌子,分别在舟中,舟头,他们选坐在舟头。
舟摊不止一家,旁边的舟摊没开,另一边的舟摊距离很远,舟头客人倒酒谈天,柴凌泰听不到,自然换作他说话,隔舟聊天的酒客也听不到。
环境开阔僻静,岸边灯笼高挂,点点灯光落在湖面,珠水晶莹。
柴凌泰订下这艘舟摊,老板收了钱,赶走后面排队的客人。他不用人伺候,烹煮粥水挂面,烧开再煮就是,让老板早些收摊走人。
独留他们两人在舟摊。
清空舟摊后,柴凌泰依旧小心。两人并排坐,背对旁边的舟摊。
段飞羽拿着筷子,搅了一下粥,吮|吸筷头解馋,想起下地府就吃不到了,肚子空空,却没有心思吃。
柴凌泰坐在他身边,段飞羽头一歪,靠在他肩头,望着无边的黑暗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柴凌泰道:“的确不能再来,”说完侧头看他又是皱眉,垂涎欲哭,靠在他肩膀是小男孩寻找依靠的做法,就由得他靠着,继续道:“下次不能吃夜宵了,晚上吃东西是要变胖的。”
又来了!明明知道他说什么,偏偏要东一答说弄脏他衣服,现在西一说什么不能来吃夜宵!下次柴凌泰独自来这里不知是否会想起他,转念一想,督主身份高贵的确不会光顾街边小摊。
段飞羽气得大口吃粉,喝粥,死到临头,还装什么乖巧知礼,吃得满嘴油光。
柴凌泰托腮看着他吃,段飞羽自觉吃小口一点。
经他这么一逗弄,段飞羽变得有人气多了,会扁嘴,会吃饭,会额露青筋,不像在紫霄府厢房中静躺时,眼神宛如死尸,双目无神尽是蛮荒。
柴凌泰觉得还不够,飞羽要是能被逗得骂人就再好不过了,最好能骂他,毕竟他受了这半年刑,也是他失策的缘故。
柴凌泰送出晋王手书的第二天,新帝颁布法令,先皇弘德宽温仁圣,举国悼念默哀,以为戒,不宜杀伐。这道法令,暗地里把晋王砍头的期限推迟,连带段飞羽也受益,第一道法令期限过了,第二道法令便是封柴凌泰为诏狱校尉,让他看着办。
柴凌泰立刻就懂皇上看着办的意思。顺势而为,连同前朝老臣上折子,推动形势,每封折子均是训诫,训斥梁奕,晋王是先皇梁祯的亲|哥哥,血浓于水,皇上应敬天法祖为首,不能越俎代庖,意思是,老祖宗设下的规矩,你刚登基就敢弃于不顾,如何让百姓臣服。
晋王犯了老祖宗的死罪,该由老祖宗辈分的人定夺。
定罪的人选非太皇太后莫属了。
梁奕慈孝,至诚之心,勉为其难,接受皇祖母的命令,判皇叔终生囚禁天牢。这场拉锯战结束,段飞羽仍是非死不可,不过天牢的老板换了。
柴凌泰接手天牢,将狱卒差人通通调换,换成西厂的人,连扫地阿姨都重新招聘,钦犯段飞羽也被另一名死囚头套黑麻袋替换,上了刑场。
段飞羽宣告社会|性|死亡。
柴凌泰跟他解释完前后,问道:“从今日开始,你就不能当段飞羽了,要改个新名字,你想改什么?”
段飞羽道:“那以后还能出来逛街吗?”
柴凌泰挠了挠头,这回不是逗他了,说:“今日也是你最后一次出来的机会,之后我只能把你养在院子里,不能出院子半步。”
段飞羽放下筷子道:“随便督主取吧。”
反正今后唯有他会唤飞羽名字。一路走来,酒家门口柱子挂了两句诗词,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湖岸边有一棵杨柳树,翠绿长柳,垂下随风飘,生机勃勃。
柴凌泰敲定主意道:“叫你杨小楼,小楼你说好不好?”
段飞羽嗯了一声,嘴角悄悄弯起,比他重获生机还要高兴的事,现在是西厂关着他妹妹段飞扬,和东厂已经没有关联。至于他体内被东厂灌下的慢|性|毒,半年没服解药,想必是病入膏肓,神仙难救。他虽没病发,但更有可能是,每日被拳打脚踢得厉害,更大的疼痛令他忽略过去。
回到宫里住所,在内院唯有单独他和柴凌泰时,方可脱下兜帽黑袍。
一天天过去,他体内的毒仍旧没发作,久而久之他也不管了,要发作就发作罢了。
门口侍卫拦不住来人,那人喊道:“就是这儿,把礼物都送进来!”
推门跟着进来一帮人。段飞羽每天的休闲活动就是拿着扫把,扫门前雪,这下也被吓得躲进里屋,打开一条窗缝看外面。
一帮人放下数十个红色礼盒,包装精美,堆放在院子里。门口的侍卫碍于他们身份,不能出武力赶人道:“不能进来!”
那人笑道:“我们是来恭喜柴公公,”说完自打嘴巴,递上红贴,改口道:“恭喜柴大人,我家主子听闻柴督公回宫,特意来给督公祝贺,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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