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他说。她的手腕被捏得很紧。
盛亦语气如夜色一般苍凉,艰难地剖白着。
“你说你是被抛下的,我何尝不是?我母亲走了,没几年父亲也追随她离开,他们为了爱情生下我,抛弃我,从头到尾我只是他们伟大爱情故事的附赠。”
“你恐惧,我同样不比你少。”
“好不容易因为你,我觉得感情这件事对我来说或许有可能,我想要尝试,也在努力尝试。结果你却因为恐惧,害怕,直接选择放弃。”
“公平吗?这样对我公平吗?”他问。
他知道,他都知道。
虞星一直觉得,她的出生是个错误。
母亲为了爱情,让她作为一个“父不详”的孩子来到世上,为此甚至失去生命。
她的到来,让虞家分崩离析,虞家两老厌恶她这个外孙女,至死不肯见两个女儿。而她小姨为了抚养她,放弃了原本正常的人生。
假如没有出生,虞家还是那个虞家,虞宛纯和虞宛贞两姐妹,或许会像其他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家庭,平凡但幸福地过一辈子。
在这样一遍遍地自我折磨中,不停加深对自我的厌恶和憎恨。
是累赘,是附赠品,是别人爱情额外的产物。
——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虞星肯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而盛亦又如何不是呢?
盛国怀和范念秋相爱至深,他被生下后,母亲范念秋抑郁离世,父亲对母亲的爱转化为对他的恨,开始折磨他,让他度过了无比痛苦的那几年。
直到他被爷爷接走,盛国怀的恨——那份本质是因对范念秋的深爱而生的恨,一瞬成空,再没着落。从此没有可以依仗着活下去的东西,于是盛国怀便追随亡妻而去。
暴戾、偏执、狂躁……他曾经产生的所有心理问题和无法控制的情绪,都是身体里的那股冲动,在质问自己为何存在。
他何尝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虞星怕,盛亦也怕。
可是现在,就连她也要抛下他。
盛亦将她的手腕捏得很重,虞星没有吭一声。他的力道松了再紧,紧了又松,他不肯放手,掌心那股温热和柔软,是他最后可以汲取能量的所在。
“虞星,公平一点。”他说,嗓子压抑直喑哑,“对我公平一点。”
没有回应,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空开始下起雨,绵绵如针的细雨,将空气中的热度压下来。若是温度再高一点,再热些,地面就会变成湿沼沼的蒸笼。
“下雨了。”许久,虞星轻轻挣开他的手,“你该回去了。”
她踩在刚落地的雨丝上,将它们踩进灰里,一步步走向公寓楼。
……
其后一连数日,没有再见盛亦。
休息天回家,楼前没有他的车。上课的日子,餐厅里不见他,凉亭和公寓楼前也没有他的身影。
本来该松口气的,虞星却高兴不起来,只能将自己放逐至数不尽的作业与习题中,不给自己片刻安闲。
傍晚放学,童又靖没来,先等来蒋之衍。
虞星被他气势汹汹堵在班门口,进退不得。
“跟我走。”
“去哪?”
“去找盛亦。”
虞星下意识要拒绝:“我……”
“由不得你说不。”蒋之衍眼神不善,“你今天去也好不去也好,都得跟我走!”
“蒋学长……”
“盛亦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他打断她,强忍着火气。
虞星脸上恍惚一刹,而后垂眸:“生病了去找医生,他家里肯定有人照顾他。”
“你还真是没心没肝!盛亦遇上你,算他倒了八辈子霉。”
蒋之衍站在兄弟的阵营,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这段时间她把盛亦折腾成什么样?他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免对她有气。
当下,不由分说,拽起她的胳膊拉着她就走。
虞星试着挣了挣,他拽得紧,吃痛皱眉。
“我不是盛亦,不用对我来这套。”蒋之衍瞥见,冷嗤,“你老老实实别惹我发火,现在可没人能帮你。盛亦在家等死,童又靖也不在,我劝你识相点。”
言毕再度提步。
蒋之衍走得急,虞星被他隔着衣料拽着胳膊,小跑才能跟上。
到停车场,上了车,蒋之衍瞥她一眼,冷声冷气:“系上安全带。”
虞星无奈照做,刚系好,他立刻踩下油门,差点没坐稳。
车开出临天,虞星小声问:“盛亦……生的什么病?”
蒋之衍讽道:“你还知道关心他?”
“……”她不语。
蒋之衍冷哼一声,又是气又是无奈。
“本来只是发烧,吃点药就能好。他饭也不吃,闷头就是睡,拖拖拉拉几天都没好。——就照他这样,不吃不喝打不起精神,没病也要憋出病!”
虞星心里不是滋味:“他为什么不吃饭?”
“你说呢?”蒋之衍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我还想问呢,要不你告诉我?”
生受下他的讽刺,半晌,她轻声道:“……再怎么样也该吃饭吃药,身体重要。”
“这话你自己去跟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反正劝不动,我们没这个本事。”蒋之衍咬牙道,“你来!”
车开了几十分钟,开上山,驶进一座庄园样式的别墅里。
盛家到了。
第49章 我见
盛家的气派都藏在细节之中, 不是简单的一个“大”字可以形容。
虞星跟在蒋之衍身后, 盛家的人——那些各自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的帮佣——无不恭谨以待。
盛家人丁不兴,看架势,主家三位里,盛老爷子和盛岚应该都不在, 而蒋之衍的架势,看来是个常客。
上了楼七转八转, 行至一扇门前。
蒋之衍抬手敲门,不等里面回应, 直接开门。接着回头伸手一拽, 虞星还没反应过来, 被他推进去。
房间很大,窗帘全挡上, 没有开灯,光线略微昏暗。
床边地上坐了个人, 是盛亦。他转过头, 一双眼沉沉看来。
蒋之衍在门边没有入内:“虞星听说你生病, 过来看看。你们聊一聊。”言毕, 将门关上,只留下他们二人。
虞星一怔, 想说什么, 没来得及。
盛亦坐在地上, 看她几秒, 平静转回头。
站了站, 虞星犹豫着走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盛亦穿着一身白色镶金丝边睡衣,他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正一个人下国际象棋。
自己和自己对弈,一边走完,将棋盘转过来,再走另一边。
“你来干什么?”他没抬头。
虞星抿唇:“蒋之衍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
他道:“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她站着没动。
盛亦自顾自地转动棋盘,一派专注。
“你吃药了没?”稍作沉默,虞星站着轻声问,“蒋之衍说你没有好好吃药……”
“不想吃。”
“不吃怎么会好?生病了就应……”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关心我?”他忽地打断,抬眸,眼直勾勾望住她。
她迟疑着,轻缓道:“朋友。”
“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斩钉截铁,不留情面。
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这种表情对待她,此刻的盛亦漠然地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虞星心里堵得慌,吞咽动作都无法自然,喉头像被梗住似得。
“我吃不吃药与你何干?生不生病,难受不难受,都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盛亦将棋盘撂下,起身,略过她,走到床边坐下。他开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慢条斯理地解手腕上的表带。
“既然已经决定丢开手,多此一举又何必呢?”
他说,“其实我倒宁愿你最开始就不要管,一次一次找来,给我希望的是你,最后抛下的也是你,很好玩?”
商场里,生日当天,还有不同时候说不尽的细节,让他产生希望。到后来又是她一手推开说不可能。
摘下表,“咚”地一声,放在台灯旁。
盛亦并不看她。
“是你说的‘到此为止’,我照你的话在做了,你应该满意不是吗?……你走吧。出去的时候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