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王绪毅在吴骁盈面前表现出的强烈自尊心，让吴骁盈成为了特例。
    越是在乎，越要划清界限。这样的感受，曾几何时也出现在王绪毅的身上，待他重新想起，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那么长时间没有记起那种感觉了。
    那个时候，王绪毅还和傅文澜保持着暧昧的好友关系。他单恋傅文澜甚久，但两人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
    他强烈的自尊心源自于他强烈的自卑感，因此，他和傅文澜的对话里，常常出现“我们那种破学校，当然和国工没法比”、“你是高材生嘛，当然不一样了”、“你怎么会考虑本科就毕业工作？你不像我，你当然是保研”……这样的话语。
    他花了多长时间才忘记傅文澜，同时忘记那种感觉？王绪毅不确定。吴骁盈再度催生他的自卑，他竟感到恍如隔世。
    他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不再想起那个人了，如果他将来和吴骁盈分手，是不是也要花同样长的时间？或者更久？
    不是的，他不想和吴骁盈分手，因为他深刻地预感到，这样的分手将和从前的几次分手不同。王绪毅不愿意再花很多年的时间对一个错过的人魂牵梦萦，再导致之后的恋情也力不从心。这太没长进了，何况，吴骁盈凭什么为他的没长进买单？
    所以，开一家蛋糕店，第一步究竟该干什么？王绪毅很想努力迈出这一步，但他的脑袋里满是浆糊，一头雾水。
    是不是该找一个店面？回家的地铁上，王绪毅打开手机，打算下载一个房产信息的app。偏偏，出于习惯，他还是先打开了购物软件，莫名其妙地翻阅起首页推荐的商品来。
    王绪毅主要翻看的是那些自制烘焙食品的网店，这有点儿像浏览hvbc，都是为了向同行取经。看了半天，手机屏幕突然弹出低电量的提示，王绪毅愣了愣，突然一个想法冒出脑海——
    那些得到hvbc资助，开了实体店的“小店”，不但需要在网站上有口碑和业绩，还有经过最后一关，那就是通过hvbc专业评审团的评选。如果他做一些蛋糕或点心，送到吴骁盈的公司去，让那些评审品尝，他们觉得还不错，起码从口味上，他合乎接受资助的要求呢？
    他不是没实力的，他只是没能像那些成功者一样经营好虚拟的“小店”而已。王绪毅这个自我安慰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打定主意就这么做。如果，评审们觉得他做的东西不够资格，那至少他拒绝吴骁盈时，能拒绝得有底气一些，不显得那么无理取闹。
    每天庸庸碌碌、平平淡淡，这样的生活，王绪毅过了那么多年，为没能实现梦想郁郁寡欢的时候少之又少，心安理得的时候更多，他又何必在机会来临前，假装出浓烈的热爱？
    无论如何，现在有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王绪毅还是想尝试看看。如果没有成功，起码他能对得起这个机会。他决定努力，不是为了在失败时对得起自己，而是为了对得起吴骁盈。
    可是，这样的想法绝对不能告诉吴骁盈，否则，万一他给评审团的人通风报信怎么办？——王绪毅就是这么想太多。
    他琢磨着，什么时候做好蛋糕，让外卖送过去，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决定以后，为这件事纠结了好几天的王绪毅变得轻松了不少。
    走出地铁后，王绪毅特意去菜市场买了菜，打算晚饭给吴骁盈做几个拿手菜，以为这几天来自己的坏脾气道歉。
    王绪毅回到家门口，打开门，照旧看见呜呜兴高采烈地跑到面前迎接他。
    他笑着将食材放在门边，抱起猫，朝家里喊道：“我回来了！”
    可是，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回音，吴骁盈分明不在家。
    王绪毅纳闷，抱着猫往屋里走，看见一个吃剩的泡面碗摆在茶几上，汤汁洒了一地。他皱眉，抓起呜呜的爪子来闻，果然闻见泡面的味道。
    吴骁盈到哪里去了？王绪毅上午出门前，分明听吴骁盈说不去公司，但现在看来，吴骁盈是急匆匆地出门了，连一碗泡面也没吃完。
    第八章 下一趟旅程（15）
    “你老让我别总是事必躬亲，干吗那种关键时刻，你自己倒是上场了？”吴骁盈往下沉了一口气，向晁籍递了个眼神，两人一起用力，把一台小型机抬起来，安插进服务器的机柜里。
    严恩无辜又尴尬，说：“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是想帮忙。”
    “重启这种事儿，你随便找个人做不就行了？干吗碰设备？”终于把新的服务器装进柜子里，吴骁盈抹了把汗，给其他人眼神示意，让他们接线。
    晁籍看严恩无言以对，笑道：“你是bug本人了，只要你在机房里，满墙贴着雍正的画像都没用！”
    听罢，严恩横了他一眼，却在目光遇上吴骁盈时，再度尴尬地笑了。
    吴骁盈不想回应他的笑容，把剩下的事情交给技术部门做，向晁籍扭了一下下巴，往外走。
    严恩和晁籍随即跟了出去。
    十个小时前，hvbc的中心机房进行了一次网络搬迁施工，技术部门打算利用这次搬迁的机会，顺便对对外接口服务器进行升级和克缺。由于这次施工影响范围较大，以晁籍为首的技术部门准备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施工前和施工的过程中都和对方接口部门进行沟通与联系。但是，最后谁也没有料到，临近施工结束前，hvbc和shoolguy的接口服务器间通信不上。
    吴骁盈虽然很重视这项施工，不过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能老参与进来，不给其他人放手去做的机会。于是他没到公司来，把事情都交给晁籍做。听说和shoolguy通信不上，吴骁盈仍然留在家里干别的活儿。他给了晁籍一点建议，让他们考虑看看会不会是对方的问题。晁籍他们各种方法都尝试过，最后查到问题所在，和shoolguy那边同时添加了网络配置，修改脚本文件。没有想到，只差最后一步——双方共同重启程序时，严恩重启程序，直接把服务器搞死了。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吴骁盈常说严恩有时间得去山里找庙宇拜一拜，他总不听。严恩不但是个电脑白痴，还是个电脑黑洞，他解决计算机故障的手段永远是重启和断电重启，而因为不断重启造成设备损耗，他已经换了好几台电脑。吴骁盈追忆，好像每一次严恩走进中心机房就没有好事，他每次触碰设备，都能够引发设备故障，哪怕只是把一台交换机从一个机柜搬到另一个机柜，也会让原本使用得好好的光模块坏掉。
    听说接口服务器无法启动，得重新装一台，吴骁盈连方便面都没吃完就赶过来了。
    幸好晁籍他们的动作麻利，很快准备好了机器，现在只差把程序装上去，网络连通，就能使用。
    吴骁盈懒得听关于用户的报告，他知道用户现在骂成了什么样子，也明白此时此刻肯定又有不少人卸载了app。公关和安抚的工作，严恩已经吩咐人去完成，吴骁盈得考虑这次风波过后，他该怎么做。
    “讲真，那些用sg账号登录的用户也是够够的，早和他们说，建议再注册一个hvbc的账户进行绑定，还是可以用sg的账号登录，他们非连这个都懒。现在崩了，连不上，怪谁？”晁籍依旧用我行我素的语气说话，顿了顿，又道，“老吴，还是强制这些用第三方账号登录的用户注册账号吧，这样一来，hvbc的注册数会增多不说，遇上这种情况，也不至于那么被动。”
    用户正是图方便，才使用第三方登录，如果登录后还强制注册，那么就失去第三方登录的意义了。吴骁盈暂时不想谈这件事，说：“事先和第三方沟通好，做好测试，这种情况是可以避免的。”
    “shoolguy的接口机，有八百年没有升级了吧？和他们联系的时候，也是趾高气扬的，说什么‘我们绝对没问题’！人家有政策扶持，才懒得搭理我们这种外资，不能总以不变应万变诶，吴总！”晁籍拍着会议桌说。
    “行了行了，趁着这场风波，完了写配置吧。”吴骁盈不想听他唠叨，立刻改了口。
    “欧了。”晁籍做出一个“ok”的手势，转身又笑话严恩，“哎，还不去西觉寺拜一拜？要去上西觉寺哦，下西觉寺不灵的。”
    严恩不耐烦道：“滚。”
    来都来了，吴骁盈决定趁他们做应急处置的时候，把那个第三方账号登录后强制注册的脚本写好。这没有花吴骁盈太多的时间，他慢吞吞地写着，时不时干点儿别的事，比如问问应急处置的进展，或者逛逛hvbc的小店。
    逛到“烘焙街区”的界面，吴骁盈想起王绪毅想开店的事。不知道王绪毅考虑得怎么样了？这么多天过去，他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因为王绪毅始终表现得十分抵触，吴骁盈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在hvbc开的小店叫什么名字。不过，这完全难不倒吴骁盈，尤其是，他现在和王绪毅住在一起。通过筛选hvbc数据库里的海量用户数据，吴骁盈很快筛选出一批近期频繁在北城区登录的用户。他再对这批用户的ip地址进行精确度更高的筛选，最终找到了一家叫做“悦澜”的“小店”，用户注册于六年前，hvbc刚刚建立的时候，是第一批用户。
    这个账号下，同时绑定了一个pvc的账号，这个账号则注册在更早以前。吴骁盈记得这个时间，那是七年前，他和徐泽睿一起创立pvc的一个月后。这个用户，平时浏览菜谱居多，虽然小店也上传菜谱，不过比较少，订阅量也不高。
    吴骁盈看得出来，他刚注册pvc的那会儿很积极，上传了很多菜肴和点心的图片，但渐渐倦怠了。等到pvc被卖领秀集团，这个用户再也没有使用过pvc。后来，hvbc上线，他用同样的用户名和密码建立账号，开起小店。
    这个用户是hvbc的忠实用户吗？吴骁盈想，如果是，那他也是另外一种。这六年来，他一直使用这个网站提供的服务，在网站上进行消费，用自己的绵薄之力给网站添砖加瓦。而他做这些事情时，又显得那么不积极，他的小店常常无人打理，订单从来不会自动确认，全要系统在多日后自动走完流程。
    会是这个人吗？如果是，那么他的行动力未免太差了。吴骁盈在心里这样判定。
    看着这些记录，吴骁盈在脑海中塑造出一个形象：那个人，心里想达成某个目标，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起来时积极性特别高，会突飞猛进，可很快，他又会放弃，觉得那么麻烦干什么？只因为生活中，还有其他不那么累的事。
    “我有‘小店’。注册好多年了，但是业绩一直没上去。不过，是我太懒了，也没有好好经营。唉，就是这样，全是因为我不上进，自己也没存着什么钱，没希望。你别管我了。”
    突然之间，吴骁盈理解了当时王绪毅那样说的意思。为了达到目标，当然要时刻准备，随时着手。如果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不足，为什么不马上改进？就像程序出现漏洞，一定要立刻克缺才能保证运行和后续升级一样，对吴骁盈而言，这世界上理应不存在明明有条件却不去完成的事情，更不该有明知缺陷在哪里，却不克服的道理。
    可是，王绪毅是这样的人。他了解整个网站的运营模式，也知道“小店”的经营方法，使用记录显示，只要他稍微用点儿心，业绩就能够提上去，可他没能坚持到最后，不久又半途而废了。想到王绪毅说起此事时懊丧的表情，吴骁盈了悟，王绪毅知道自己有满身的缺点，也曾想过克服，但他后来懒了，正如他所说的“不上进”。任凭他想得多透彻，没有付诸实际，全都无济于事。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却没想过弥补。
    面对这些数据，吴骁盈哪怕不能认定这个用户就是王绪毅，也想到，王绪毅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试着了解过王绪毅，他一味地用“好”来形容他，以为王绪毅的所有缺点都不值一提，也相信只要自己接受那些不足，他们会一直稳定地交往下去。可是直到现在，吴骁盈才知道，或许不行。因为王绪毅是那样憎恶改不了、不能改掉缺点的自己，如果吴骁盈持有同样的态度，这恐怕不能给王绪毅任何安慰，所以那时候王绪毅才会生气和沮丧，而且疲惫而无可奈何。
    但是，鼓励和引导别人，实在不是吴骁盈有能力完成的事。他平素最不愿意用条条框框作为准则限制别人，设定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所以他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亲人，都在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生活着，吴骁盈对他们没有意见，更不会提出意见。他怎么能想到，王绪毅会是一块正方体，需要别人推着走？
    吴骁盈苦恼极了，他活了三十六年，别人把他的公司偷走了，他也没想着报复。现在让他开始教男朋友做人，这怎么办得到？
    思及此，吴骁盈沉了沉气。他瞥了一眼一旁的手机，正巧王绪毅打了电话进来。
    第八章 下一趟旅程（16）
    “喂？你在哪儿？”王绪毅问。
    吴骁盈正要回答，听见那端传来一个放置的声响，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电话里传来冰箱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等了等，直到感觉手机再次被拿起，说：“我在公司，下午出了点儿状况，过来应急处理一下。”
    “哦……我说呢，泡面的碗也没收。”王绪毅再度放下手机，问，“你回来吃饭吗？”
    听这声音，似乎是选了外放。吴骁盈说：“应该回不去了。你在干什么？”
    “看你不在家，也就没忙着做饭，打算做个慕斯吃吃。”王绪毅说，“既然这样，你先忙吧。挂了。”
    “哎，我不忙。”听说他要做烘焙，吴骁盈连忙叫住他。
    王绪毅奇怪道：“你不是有急事吗？”
    吴骁盈望向办公室外那些忙碌的身影，说：“现在不急。你打算做什么慕斯？能让我看看吗？”
    “嗯？怎么看？”王绪毅问，“开视频？”
    吴骁盈正是这个意思，道：“嗯，我先挂电话，再给你打过去。”话毕，他不等王绪毅答应，率先把电话挂断了。
    挂断电话后，吴骁盈没有第一时间拨打视频电话，而是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hvbc账号。
    他的账号名下同样有一家小店，名称叫做“测试用”，顾名思义，是他当初测试用户体验用的。不过，他每次认为已经测试得很好的版本真正交给用户使用，都会迎来骂声一片，“不人性化”、“用户体验差”这样的评论永不断绝，所以后来他干脆放弃了这件事，把内测的任务交给真正的用户去完成。
    这个账号沉寂已久，吴骁盈点开网站自带的直播插件，将内容设置为“手机摄影”，最终给王绪毅发送视频邀请。
    “咦？你不是要做蛋糕吗？”看见王绪毅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吴骁盈连忙关闭直播通道。
    王绪毅皱眉道：“我开着视频还怎么做蛋糕？”
    “找个架子，把手机放着就行了。”吴骁盈看了看时间，开始焦急，“我想看你做蛋糕。”
    王绪毅的面色一凝，俄顷古怪地看着镜头，问：“干吗想看？”
    “就是想开嘛。”吴骁盈生怕他挂断视频电话，计划功归一篑，央求道。
    他的表情僵了僵，嘟哝道：“干吗撒娇？”他虽是这样厌弃着，却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了。
    吴骁盈看见机会来了，立刻重新打开直播通道。
    接口服务器的故障一时之间恢复不了，hvbc的实时流量创了新低。虽然用户实时使用率低，不过网络上骂声一片，这意味着还是有不少人关注网站故障的修复情况。
    吴骁盈用“测试用”这个账号在网站首页的直播间进行直播，为了不使用意太明显，他又建了几个小号，分别命名为“测试用-2”、“测试用-3”……这些小号全部接通此时此刻正在自己主页进行直播的网站用户。
    所有直播的内容，以每一分钟切换一次的频率进行轮巡播放，无论用户是否登录网站，在进入首页后都能看见直播内容。这么一来，那些不断尝试能否登录的用户就会反复地看见直播间的内容。
    “现在第一步，是要做什么？”吴骁盈看见王绪毅已经把手机放置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今天要做的蛋糕叫什么？”
    “嗯，可能叫‘暖阳’吧。”王绪毅说完，自言自语，“自己吃的东西还起名字，有够无聊。”
    吴骁盈不以为然道：“不会，很有仪式感。”他一边说着，一边给直播间写一个新的脚本，这么一来，用户想单独观看某个直播时，可以通过点击屏幕进入相应的直播间。
    “‘暖阳’听起来是很温暖的一款。”吴骁盈一边写代码一边鼓励。
    王绪毅奇怪地看了镜头一眼，置疑道：“你在干什么？”
    “啊？没干什么。”吴骁盈连忙收起手。
    “你明明在敲电脑吧？”王绪毅沉了沉气，“行了行了，你忙你的去吧，视频关了。我做好了，你回来吃就行。”
    “别！”吴骁盈忙不迭地喊道。
    王绪毅将切好的生姜片放进搅拌机，说：“你有事就去忙呀，我又没逼你看我做蛋糕。哦，对了，是你非要看的。看就看，干吗看得那么敷衍？”
    他说话间，吴骁盈看见一条弹幕从“测试用”的直播里飘过，问：好奇，怎么才能单看一个直播？
    吴骁盈再次央求：“我既想做事，又想看你做蛋糕。让我看吧，求你了。”
    王绪毅听罢瞪圆了眼睛，脸登时红了。半晌，他烦躁地念叨：“行、行、行，随你吧。真是，一把年纪了，竟然撒娇。”
    吴骁盈松了一口气，继续写脚本，又看见弹幕问：主播和谁说话？男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