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
晚上,朽月躺在许久未睡过的床上,睁眼闭眼想的都是白天的事,好像对柳兰溪的身份释然了,但又完全没有,不然也不会烦恼得睡不着。她身旁躺着的妖孽呼吸绵长,可能是把心底积压已久的秘密公开了,今晚倒是睡得格外舒坦,要知道平时想让他安分就寝可比登天还难。
朽月细细观察,柳兰溪总是不好好睡枕头,喜欢溜下一截去抱她的腰,唇畔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格外满足。
妖孽睡颜堪称一绝,细密的眉睫伴随着他起伏的呼吸微微颤动,月色流淌在他的美色里,二者融合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朽月实在经不住魅惑,弯下身去吻了下他的额头。
柳兰溪睡眠浅,他在睡梦中轻哼了一声,双眼没睁,本能反应般仰头迎上了那个温软的唇,餍足地吻了一阵,又酣沉入梦。
朽月擦了擦莹润的朱唇,面颊稍许染了一点绯色,背转了个身,决计静心凝神不再受他蛊诱。
奈何她还是睡不着,不知脑子是不是坏了,总是涌现一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堆陌生又熟悉的人如走马灯般轮流闪现,那种生活明明没经历过,但感觉又跟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那些奇怪的影像在白天就出现过几回,不过没这么频繁,只是趁她脑子放松时,偶尔蹦出那么一点不连贯的画面。到了晚上,那些断断续续的点滴记忆有条不紊地连结成线,编织成网。
画面里的一切是过去已知的事,她看见了枯阳,看见了祸央,还有一些荒古上神,比如颜知讳的父亲伯匀,陆修静的父亲陆煦,首任天帝陆曦,鬼算子钟昀禛,周炬老儿,以及其他一些无足轻重的龙套角色。
朽月很纳闷,那次陷入梦枭织造的梦境时,已经知晓了关于荒古的往事,如今又身临其境般重新过了一遍过去的悲剧人生——
厌烦、乏味、悲愤、怨戾、绝望……
所有情绪在一瞬间涌来,或苦或乐,或喜或悲,全都糅杂成一团让她囫囵吞下,朽月一时招架不住,心烦意乱地睁开双眼。
房间一片寂静,然而她却恍如处在风尖浪口之中,脑海有人欢声笑语,有人哀嚎痛苦,有人争吵詈骂,各种声音吵闹不休。
朽月背靠床头坐起身,她摇了摇头,想驱散那些记忆,可是那些东西无孔不入,怎么也挥之不去,她恍如着魔一般,不停地回想,不停地回想……
她想下床各处走走散散心,稳定下一团乱麻的心神,可柳兰溪偏是个粘人精,双手严实地抱着她不松。
朽月身不由己,又舍不得吵醒睡得这么香的妖孽,只好老实呆在床上,手心捧着脸不住地上下揉搓,试图让自己清醒。
她屏神静气地念了几遍清心咒,开始用仅剩不多的理智分析,反复回味画面,终于被她抓住了一点端倪。
白天刚登上幻月岛,她便莫名其妙地回想起荒古过往的片段,那是祸央拖曳着幼年晚阴赶往天墟参加阴神祭。
这个画面她之前在梦境里见过,不过是以第三者旁观的身份,但是……白天回忆的时候,她竟然用的是晚阴的视觉!
这是完全不合理的,她又不是晚阴!两人固然共属于一个身体,但绝对不会共用视觉。
首先她们经历不同导致思维方式也不一样,行为举止都是分开的,假设晚阴拥有实体,那完完全全可以说得上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朽月本来想推翻这种荒谬的结论,那些回忆无非是自己胡思乱想产生的错觉,故而才会身份混乱。
她将一前一后看到的回忆画面进行对比,察觉到了二者在感官上的确存很大不同。
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她以第三者的视角完全看不清祸央的脸,如果当时看到大魔头的脸和柳兰溪是同一张,也不至于会放任晚阴去樊渊找祸央报仇。
而晚阴的视觉中,她可以看清魔头最真实的面孔,这就是为什么柳兰溪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阴神面前的最主要原因。因为他一现身就露馅,还怎么继续哄骗她去杀了祸央报仇呢?
在此不得不提柳兰溪这人相当精明,每一次阴神现身都完美避开,这次复仇计划便是假借颜知讳的身份与之周旋,在不用露面的情况下实现借刀杀人的计谋。
至于为什么晚阴可以辨别出祸央的相貌,而她不能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能力不同。
阴神能够看到每一个人的阴暗面,并且能吸收他人的负面情绪为己所用,是以她能轻易辨别出枯阳的万相骨和祸央的无相骨。
魔头脸上那团模糊不清的黑雾,便是他的阴暗面,他虽为无相骨,并不是说他本身没有容貌,而是他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真实容貌。
朽月没办法看到别人身上的阴暗面,也就无从得知祸央具体长什么样。
可真要这么推敲,有件事她十分在意,因为在杀了祸央的一瞬间,她居然看到魔头与柳兰溪长得一般无二的相貌,而在她回到荒古之后,见到的祸央也有具体的形貌,不再是一团黑雾。
从以上细节揣摩,说明她身上的变化是从杀了祸央之后才有的,如此想来,晚阴也在那时候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些全都是属于晚阴的记忆才对!为什么一下子全跑到她的脑袋里?辨别众生阴暗面的能力是晚阴独有的,怎么会潜移默化地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晚阴!你给我出来,是你搞的鬼对吧?”
朽月闭上眼,跑到灵台意识深处不断地呼喊,然而在黑暗中再没出现任何身影,也没有得到半点回响。
晚阴忽然不见了。
朽月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落寞,她浑身酸软,双腿无力地跌坐在黑暗一隅,难怪老感觉心里少了点什么东西。
人有时就这点很奇怪,明明以前势如水火,为了身体的掌控权争得头破血流,现在人突然凭空消失,反而开始怀念起两人以前暗暗较劲的时光。
毕竟她是陪自己走过最长路途的人,其实如果两人不那么剑拔弩张,倒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交流。
她们其实就像如影随形的朋友,对方所有的经历和遭遇都一起体会过,喜怒哀乐都分享过,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完全感同身受你的一切,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自己。
朽月到现在才看清自己,其实她没想让晚阴怎么样,只是单纯不想放她出来复仇而已。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时代早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报复全世界这种愚昧无知的行为纯属扯淡。
她并不记恨晚阴,反倒更多的是怜悯和同情,以及习惯。
她似乎已经习惯有那么一个人,那人在内心深处时常对她冷嘲热讽,有事没事爱拌上几句嘴,两人看似水火不容,何尝又不是惺惺相惜呢?
翌日清早,柳兰溪从安稳的美梦中醒来,他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一翻身,嚯!好家伙,床畔边颓然坐着一位黑衣散发,面容枯槁,形似女鬼的生物。
听见身边响动,朽月机械地歪了下头,撑大空洞的双眼,拖长沙哑的嗓音问:“醒了?”
柳兰溪瞅了眼朽月可怖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老实答道:“醒了。”
朽月疲惫地揉揉太阳穴,疲惫道:“提个建议,下次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别老抓着本尊不放?”
柳兰溪万分抗拒道:“不成,我怕你跑了!”
“我还怕你死了呢!”朽月怼道。
柳兰溪:……
妖孽一声不吭地垂丧着头,情绪低迷,也不知在酝酿什么。
朽月瞟了他一眼,方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正准备好好道歉,哪知柳兰溪戏精上身,像个被嫌弃的小媳妇,一拍床板,忽然呜呜咽咽地叫屈:“果然被灼灵讨厌了,早知如此,那个秘密我打死也不说的!”
呃……怎么又扯到这事上了?
朽月无奈地笑了,缓缓凑到他跟前,用手托起那张沮丧的脸,歉疚道:“是本尊的问题,让你不安心了。”
柳兰溪原以为朽月要对他上纲上线,还预备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应对紧,没成想到对方居然会先服软了,这还是他认识的灵帝吗!
柳兰溪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关切道:“灼灵,你是不是病了?”
“不是病了,是病好了。”
“此话怎讲?”
柳兰溪好奇心被揪起,怕是不好随便糊弄,朽月遂将自己身上怨戾正慢慢消退,以及晚阴忽然消失不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这不是好事么?她走了便不会再打你身体的主意,更不会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六界从此安定无虞。灼灵,为何你还如此担忧呢?”柳兰溪不解地皱起眉。
阴神消失,的确是个普天同庆,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朽月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倒也不是同情心泛滥,只是觉得遗憾,没能和她好好告别。
“兰溪,你也觉得她不可饶恕?觉得她死有余辜?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必须为六界殉葬?”朽月反问。
“那倒不是。我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晚阴并不像世人所说得那般怙恶不悛,十恶不赦,反倒是发现她良心未泯,放过了那一城无辜百姓。”
柳兰溪穿戴整齐从床上下来,去拧了块湿毛巾帮朽月擦脸。
“噢,还有这事?”
朽月习惯性地享受妖孽的□□,不愧是当过公主婢女的人,柳兰溪在服侍人方面的确有独到的天分,应该重点培养。
“是啊,我也觉得晚阴本性不坏。你放心,她不会不打招呼就走的,因为她还没跟最放心不下的哥哥告别。”
“此话当真?”
“当然,我说了不再骗你的。”
柳兰溪擦脸的动作轻柔,宛若对待一个赖床不起耍脾气的小孩,十分耐心地哄慰着,安抚着对方的焦虑情绪。
待朽月洗漱完毕,刚想夸他几句,忽见柳兰溪从衣柜里拿了件淡青的绣花襦裙出来,笑眯眯道:“今天穿这件怎么样?”
朽月汗颜:“本尊怎么不记得有过这身裙子?”
“灼灵脑袋里全都是打打杀杀的事,哪会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柳兰溪将裙子往她身上比了比,十分满意道:“就穿这件吧,这件好看。”
“不要,这裙子本尊穿着行动不便,还是拿其他的吧。”
朽月半信半疑地走近衣柜,一打开柜门,赫然发现清一色的黑灰白不见了,他娘的全被换成了五颜六色的绣花裙!
“柳兰溪!本尊的那些袍子呢?”
朽月深吸了一口气,忽觉事情不简单,寒湛湛的目光‘唰’地扫向身后,“还不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动了本尊的衣柜?”
无人能在如此毁灭性的视线底下存活半刻,柳兰溪溜得很快,眨眼跑到梳妆台前坐下。
他轻车熟路地从抽屉内拿出一个暗红色的首饰盒子,很显然,里面装的都是媳妇今天要戴的珠钗首饰。
柳兰溪还在强装镇定地挑选珠宝,面对质问充耳不闻。
朽月看他忙忙碌碌的身影便觉不对劲,这家伙一看就是预谋已久,若是所料不假,今天少不得整出点什么幺蛾子来。
为了防患于未然,朽月必须从他嘴里撬出东西出来,故意威胁道:“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本尊就不穿戴这些东西,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
柳兰溪闻言,这才讪讪地转过身,干笑道:“别嘛,这些衣服首饰是我上次来时就准备好的,想着你穿这些一定好看。你不喜欢的话,我岂不是白费心思准备这些了?”
“嚯,原来早有预谋啊,真是后悔,本尊上次就该听陆修静的话,不该引狼入室的。”
朽月玩笑归玩笑,趁着揶揄别人的功夫,已经穿上了那件淑雅秀气的长裙,昔日凌冽的杀气如数收敛在了温柔裙装里。
外可威震八方,杀伐决断,内可婉约斯文,温柔贤良,如此绝色美人怎不令人心生欢喜?
“事先说好,只有今天可以随你捯饬。”
“好,那我不客气了。”
柳兰溪笑得合不拢嘴,兴奋地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朽月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只见桌上摆满备选的头钗、玉镯,耳环等女子身上的装饰物,朽月看得眼花缭乱,柳兰溪兴致颇高地在其中挑挑拣拣,又在她头上仔细比对,最后多此一举地问道:“灼灵,你喜欢哪一款?”
朽月像个玩具人偶一般,哪有什么选择权,唯有任其摆布的份。
话说这妖孽怎么什么都会,嘶,看起来还蛮专业的样子……
选好珠钗,柳兰溪心灵手巧地帮她挽繁复的发髻,朽月撑着脑袋耐心地等着,眼尾瞥到桌角的胭脂水粉盒,整个人吓得不轻,一屁股直接从椅子上滑落。
“灼灵别动,还没好呢。”
朽月用颤抖的手指着那堆染料,语无伦次:“这这这这……柳兰溪,你你待会敢给本尊抹那些玩意儿试试!”
柳兰溪妩媚一笑,招招手:“别害怕,乖乖过来坐好,等下弄丑了让人笑话。”
经他这么一说,朽月更害怕地缩到了角落,牢实地抱紧幼小无助的身躯,“岛上除了你我以及一只瞎眼的老虎还有谁啊?”
柳兰溪春风拂面地走向她,将小可怜安置回了刑椅上,解释道:“忘记了告诉你了,今天我宴请了一些朋友来岛上喝酒,庆祝你回归这个世界。”
朽月听了脸色愈加苍白,抗拒地挣扎想走,奈何被妖孽死死摁住,哪儿也逃不了。
“放了我,你开什么条件本尊都答应你!”
朽月实在不敢想象,那些个神界同僚见到她这副鬼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少说也会被取笑个三五百年吧,为了以后的名声,为了恶神的威严,以及为了一万多岁的这张老脸,说什么也不能任由妖孽胡来。
条件的确蛮诱人,柳兰溪摩挲着下颌想了想,开玩笑道:“也行,帮我生个孩子如何?”
朽月彻底挣扎无望,她面如死灰地握住柳兰溪的手腕,使得他手里握的金钗尖端对准自己的喉咙,不惜以命相逼:“要本尊的命你倒是早说,拿去便是,何苦整这些个幺蛾子?”
“嗨,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不会信以为真了吧?”
柳兰溪就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让恶神生孩子跟要了她的命没两样,所以在此事上并不强求,他这一生,能遇见她便已知足,哪还敢奢求其他。
朽月擦去脸上冷汗,左右是逃不过被众神取笑的命运了,还不如早点面对现实,安安分分地选择受刑。
“弄快点,别磨磨蹭蹭。”她大义凛然道,仿佛准备好从容赴死。
柳兰溪用食指沾了一点胭脂抹在她唇上,发现没有达到想象中的完美效果,苦恼半天,忽然低头含住她娇艳的红唇,柔软的舌尖慢慢舔舐,晕染,终于将浓艳的颜色减淡一些。
朽月气息不匀地看着他,用手擦去唇角湿润,此刻双颊也不用上什么胭脂了,早如泛滥天际的晚霞,绯红一片。
“你这是什么染唇方式?”朽月面色略有些窘迫,“你这是欺负本尊少画妆没见识?”
柳兰溪从身后搂住她,微红的唇划过她的耳廓,成熟的磁性嗓音从喉咙发出:“灼灵,不是你没见识,是我,是我见色起意,心怀不轨。”
朽月垂眸闭目,默默念了遍清心咒,推开了蛊惑人心的妖孽:“够了你,不是说宴请了宾客,至少在今天正经些。”
妖孽含笑,应答道:“好。明天我再不正经。”
唉,真要了人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