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死亡（2）

    站在前院和大宅之间的车道，波鲁仰望乌云厚重的天空，感受冰冷的冬雨打在自己脸上。
    他今年就要满七十岁了。
    对鬼而言，非常、非常长寿。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洛，是在首都梅尼城一流住宅区的别墅里。那一带是上流社会的富豪们出没的地方，自己这样粗俗的中年蓝领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别墅的年轻主人并不在意，热情地招呼他进房。
    「我是霍夫.博兰，这是内人菲茨。你愿意接受我们的委託，真的是太感谢了。」三十出头的男人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带领波鲁进入别墅的客厅，而年轻美丽的女主人就端坐在沙发上，怀中抱着一名刚出生不久的男婴。
    婴儿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波鲁。
    「宝贝儿子刚出生，家里就我们两个，实在有些忙不过来。听介绍所说你有管家的经验，又做过保鑣，就想着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请到你。」
    霍夫.博兰的真诚让波鲁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礼貌地接受讚扬。
    「您过奖了，博兰先生。说实话，我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所以不太确定自己够不够资格??」
    「没关係。孩子的事情，我们也想自己多多参与，」名为菲茨的女主人开口，那从容大方的笑靨彷彿春天绽放的花朵，惹人怜爱：「以后就请多多指教啦，波鲁先生。」
    「是，夫人。」
    「小洛，你看，这个是波鲁先生喔，波——鲁——先——生——，以后就会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喔！」菲茨逗弄着怀中的婴儿，温柔地对婴儿说。
    婴儿望着波鲁，发出笑声，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了。
    这就是波鲁和洛的初次见面。
    孩子的成长是很迅速的，稍不留神，嗷嗷待哺的小宝宝一下子就变成调皮捣蛋的五岁小孩。这时的霍夫.博兰和菲茨已经离婚，并且分居，但仍然维持良好的前夫妇关係。
    洛跟着母亲搬到梅尼城的另一个公寓住宅区；霍夫.博兰虽然已另组家庭，却还是时常亲自去探望洛，也会让洛回别墅与同父异母的妹妹菲莉西亚玩。波鲁则跟着霍夫.博兰，继续在别墅服务。
    时间再次快转。
    菲莉西亚已经上小学了，洛也进入青春期。就在一切都看似和乐融融、幸福美满的时候，新夫人向霍夫.博兰提出了离婚。
    「她爱上别人了，说要跟他走，连孩子的抚养权都不要。」霍夫.博兰备受打击，喝着闷酒，眼睛因酒精而充血，眼神满是痛苦和醉意。
    「老爷，您累了，先去休息——」
    「我们之前的山盟海誓都算什么？明明结婚那么久了，菲莉西亚也长这么大了，却突然就爱上别人？呵，所谓的『真爱』也不过如此，什么我是她的摘星鬼，根本是我一厢情愿。见鬼的上帝是公平的，见鬼的人人平等。」霍夫.博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我说，波鲁，你也是鬼，应该懂我在说什么吧？那女人拍拍屁股，想走人就走人，完全不顾我或自己女儿的生死。她是赤星，可以正常的过活，但我们需要她的『心』啊！她说走就走，难道是要放着我们等死？难道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这??前夫人离开的时候，您不是说『人鬼殊途，各走各路』，让前夫人不用担心您的『心』的供应吗？」
    「菲茨不一样，我们只是个性不合所以协议离婚，她没有不顾我的死活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再说，她主动要求洛的抚养权，也是为了帮助我们的儿子好好成长、好好活着。某种程度上，她是一位尽责的母亲，也是尽责的赤星。」
    又喝了一口酒。
    酒杯空了。波鲁试图从对方手里拿走酒杯，但失败。霍夫.博兰替自己又斟了一杯。
    「还是应该让菲茨回来做我的妻子？」喃喃自语。
    波鲁顿了顿，才决定说：「不瞒您说，老爷，前夫人她??其实再婚了。」
    「什么？」震惊到手抖了一下，酒杯差点掉地。
    「前夫人说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大事，所以让我不需要特别向您提起。」
    「她、她再婚了？对方是什么来头？」
    「似乎是大学教授。」
    「是鬼吗？」
    「??嗯，是鬼。」
    霍夫.博兰沉默下来，两眼发直盯着前方。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阵子。
    彷彿顿悟了什么，那一瞬间，霍夫.博兰的眼眸失去光彩，失去情感，徒留眼底的一丝酷寒。
    「我说，波鲁，我们为什么这么卑微？」
    「抱歉，老爷，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们天生带这个叫做『门』的诅咒，一辈子都要胆战心惊过活，因为不知道哪天会被『门』吞噬。就因为这样，我们必须依赖赤星，依赖他们的『心』，一辈子像条可怜的狗一样，绕着主人的脚边讨骨头吃，讨不到骨头就只有饿死的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这样太不合理了。我们可是鬼啊？我们是比人类高等的生物，为什么还要被赤星掌握生杀大权呢？」
    「我、我们比较高等吗？」
    「当然，波鲁。普通人类既弱小又可悲，一辈子浑浑噩噩、一事无成，和螻蚁没有区别。他们既不懂生的可贵，也不懂死的可畏。相较之下，理解并珍惜生命意义的我们难道不是更高等吗？能够将『心』转化为更强大的力量的我们不是更高等吗？」
    「这??」
    「偏偏人类比我们还要长寿，赤星也是，仗着自己是『心』的提供者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呵，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种屈辱？为什么神当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要给我们施加这样的诅咒？我们明明是最高等的，为什么神??」
    一怔，霍夫.博兰豁然开朗似地，眼睛亮了起来。
    「对，波鲁，对！这是神犯的错误，因为我们太过强大，祂害怕被我们超越，才施加这样的枷锁在我们身上！只要打破枷锁，把『门』破坏掉，我们就可以摆脱这种屈辱，成为超越神的存在！」
    「老爷，您醉了，我带您去休息——」
    「我时常思考，波鲁，为什么我的能力可以操控到所有鬼的『门』，现在我终于知道答案了——因为这是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找到完全破坏『门』方法，带着所有的同胞们，一起打破诅咒，一起超越神！哈哈，波鲁，谢谢你帮助我思考，让我找到人生的真正意义。谢谢，哈哈哈！」
    波鲁永远忘不了霍夫.博兰那天晚上近乎癲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从那时候开始，霍夫.博兰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地，对「打破诅咒」一事走火入魔。菲茨和洛害怕他的疯狂，渐渐疏远。波鲁为了保护年幼的菲莉西亚，毅然决定继续留在别墅，而这一待就是好几年。
    霍夫.博兰逐渐成为极端的食用派，并且凭藉操控「门」的能力不知不觉聚集起一批自称「美食家」的追随者。波鲁儘管不支持食用赤星的作法，却从来没有正面反抗过他的主人。他不断洗脑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菲莉西亚，自己必须留在菲莉西亚身边保护她的安全；然而，隐隐约约地，他清楚自己只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他知道自己若有闪失，若有任何一丝的不忠，霍夫.博兰随时能将自己杀死。
    然而，他最终还是背叛了他。
    就在霍夫.博兰亲手杀死菲莉西亚的母亲，并且生吃下肚的那天，波鲁第一次对自己的主人刀刃相向。
    「那是菲莉西亚小姐的母亲，是您的前妻，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波鲁完全不是霍夫.博兰的对手。在别墅的地下书库里，他被霍夫.博兰打到只剩半条命，「心」被掠夺一空，狼狈地倒在地上。
    「波鲁，看在你服侍我这么多年的份上，今天就饶你一命，」霍夫.博兰由上俯视自己的眼神冷血残酷，声音低沉无情，表情像在蔑视低等生物一样：「你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我、我还要??菲莉西亚小姐??」
    「你大可放心。她是我女儿，是骄傲的鬼的同族。我会自己照顾她，带领她一起超越神。」
    「我??」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尽量逃，逃得越远越好。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的话，我绝对会亲手杀死你。」
    这是霍夫.博兰当时对波鲁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晃眼，过了好几个冬天后，波鲁再次站到了霍夫.博兰面前。
    这次是为了孩子们，为了洛，为了坚持不吃人肉的鬼，为了赤星。
    他清楚自己的「隐世」不可能阻挡霍夫.博兰太久，也知道自己在那个男人面前毫无胜算。作为一个长寿的鬼，他无悔地献出最后一点生命，替孩子们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孩子们很聪明，早就想好应付霍夫.博兰的对策。在自己争取到的时间里，他们应该已经各就各位。
    「可惜，波鲁，你是啟发了我的人，我却必须亲手杀死你。」霍夫.博兰一手握着插进波鲁心窝的短刀，一手触碰波鲁的脸。
    波鲁感受到温度从心窝和被触碰的地方迅速流失，生命变成了海滩上的细沙，风轻轻一吹，便从指尖流散、消逝。他也感受到跟在身后大半辈子的那个「门」已经长大到足以吞噬自己的程度了。
    「你??你错了，博兰??你的那些论点，根本大错特错??人和鬼，没有高低之分??」
    话音未落，霍夫.博兰便将刀子抽离波鲁的身体。
    鲜血如注地从伤口涌出。波鲁双腿一软，倒下，红黑的血泊顷刻间在车道上扩散开来。
    空间大力摇晃、闪烁，千万只玻璃杯碎裂的声响窜升而起，直到变得震耳欲聋。
    「我说，波鲁，我真的很感谢你之前对我的家庭的付出，尤其是??」
    霍夫.博兰的声音隐没在尖锐刺耳的碎玻璃声中，但波鲁听见了。
    最后一波涟漪迅速荡开，整个空间震动一下，旋即平息。
    「隐世」完全崩毁。
    跑马灯在眼前闪过，孩子们的脸蛋从婴儿的样子，变成少年少女青涩又灿烂笑靨，嘴唇噘起，喊着波鲁的名字。
    泪珠从眼角滑落。
    波鲁嚥下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