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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她注视许久,到底生出畏惧,比起愤慨,她更害怕这样无尽的失望,苍凉得教人猝不及防。
    踯躅着上前,试图去牵他得手,他飞快的避开,利落干脆。
    “纯钧,你别这样,我瞧着心里,心里害怕……”她没法掩饰,冲口说出,“你觉得我心肠歹毒,不择手段,我都承认。可事已至此,我不能放手了。我答应你,将来一定尽全力救他出来,好好补偿他,这样还不行么?你不能因为一个外人生我的气,我也是会伤心的。”
    谎话连篇,一派敷衍,他疲惫的冷笑着,“你就是这么骗他的罢?一模一样的话,说出来依旧不会脸红心跳。”
    满眼都是讽刺,他晒笑,“可以任意主宰别人的生死,掌握别人的命运,你觉很得意!你不光想报仇,还想当救世主,当老天爷嘛,你得偿所愿了,我该恭喜你。可惜我做不到受人摆布,更不想被你主宰,咱们的道,不一样。”
    她慌了一慌,急问着,“你什么意思?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摆布你。”
    他摇摇手,神情倦怠,“那多谢你了,只是你选择我,未必不是因为觉得我更便于控制。这么说来,我们都不够了解对方,也才会选择不信任彼此。”
    她被他失望的样子激怒,就算十恶不赦,她难道不是他心底最爱重的人?有必要这么容易就丧失信心么?
    “说来说去,你还是介意我背着你行事,还有那个良泽。可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已经答应忠王,亲自向常全义举荐他!”
    她强压愤恨,仍在试图缓和,“你看,我都知道的,你为了我不惜犯险,接近忠王,接近常全义,简直都快变成双面细作了,我岂能看着你这么辛苦恣睢,自然是要替你分担,往后咱们夫妻同心,一定不会再让那起子人算计了去。”
    他笑了,一副敬谢不敏的态势,“你聪明睿智,本就不需要我帮手。你试探过我,还跟踪过我,什么都瞒不了你。我没这份能耐,所以从今天起,你的事我也不想再问,最终结果如何,咱们各安天命罢。”
    她蹙眉,盯着他问,“你这是和我划清界线?”
    “我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他竟然笑着,恍惚间有种看淡一切的冷漠,“不过提醒一句,人命非草芥,请你好自为之。”
    她耐着性子的解释、安抚、劝慰全无效用,他从始至终油盐不进,还屡次拿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说事。
    终于忍不住,她质问,“你现在说这样的话,究竟什么意思,接下来的日子还要不要安生的过?”
    他坐下来,摊了摊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没法再面对你。”
    她窒了窒,断然说了一声好,“我也刚巧有同感。”言罢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更没有任何追出来的意思。她站在院子里,天色已晚,一弯新月朦胧如晦。
    心头怒恨交加,被这一点子光亮映照得更加剔透,她陡然间恶从胆边生,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叫她不痛快的,她一定要悉数奉还回去。
    忠王晚晌和王妃用过饭,看着她歇下,才往外书房这边来。坐在房里看了会儿书,正觉得有些口渴,唤了两声,却不见外头人进来。他不觉着恼,扬声又喊了一句。房门在此时,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人昂着首,以一种僭越甚至挑衅的姿态看着他。
    “怎么是你?”他不悦道,“看来王府侍卫该换一批了,如此不济,让你动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笑笑,在他对面坐下,好整以暇的打量他,“不必麻烦,换多少结果也还是一样,我想去的地方没人拦得住。”
    他脸上颜色变了,沈寰一笑,“王爷不守诺言,应承过的事半道反悔,不是君子所为。我来,就是要和王爷重新约定,把小徒送进宫这件事,必须要王爷亲自来办。”
    “荒谬!”他低声斥责,“你的要求过了,本王只允你事后清算仇人,中间如何安排,该怎么行事,你无需过问,本王自有分寸。”
    “分寸?”她冷冷一晒,“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让人疑心不到你,就是王爷的分寸?我不答应,你找的人不可靠,我信不过。谁知道你允诺了他什么,我可不希望看到,将来有人和我抢着处置姓常的那个阉人。”
    “你未免也太霸道了,本王找的人当然可以信得过,只是没有必要非和你交代。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她面容一沉,一字一顿道,“是我没说清楚么?那么再讲一次,良泽这个人必须由你亲自送到皇帝跟前!我不是和你打商量,是告诉你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忠王怒不可遏,“你大胆!简直,简直无法无天。你真以为本王奈何不了你?凭什么要求我听命于你?”
    “凭你唯一的孩子在我手上。”她掸着衣襟上沾落的灰尘,轻蔑的看了看他,“我知道,你不见得多在乎这个孩子,一团没成形的血肉,放弃了也不觉得可惜,反正你又不是没试过杀子!可你信不信,常全义会对这个孩子很有兴趣。二十年了,宗室唯一降生的血胤,多么珍贵!送到他身边养起来,活脱脱又是一个傀儡小皇帝。只是有了这个孩子,他的生身父亲就没有再利用的价值,留京依旧软禁,回藩地难有作为,王爷,你心里构建的中兴美梦,届时就要破灭了。想想很不值当罢?只因为不守信约,让我觉得不快,就要付出这么大代价,何必呢?”
    忠王又惊又怒,半晌才道,“岑氏身边的人都是本王的亲信,连带她自己也绝对不会背叛本王,你未免太高估自己。本王身边人才不济,可看护一个女人还是尽够的,除非你想把事情闹大,惊动了顺天府的人,到时候你也没法收场。”
    她摇头,看他的目光充满怜悯,“王爷对人心了解得不够透彻啊。那些下人奴子们哪儿有什么忠义节气,给足金银随时可以倒戈。至于岑姨娘,倒是真心爱慕你的,可惜你又不懂女人了,做了母亲的人,会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王爷试想,如果我对岑姨娘说,王爷打算牺牲这个孩子,只为能有机会自己坐上那个位子。你猜,岑姨娘会怎么选?到了那个时候,王爷对自己的爱妾,还依然那么有信心?”
    忠王默然,脑子里反复掂量她的话,良久,稳着声气道,“你好算计,不愧是将门虎女,本王倒是低估了你。你的要求不算苛刻,本王应了。”
    她牵起一边嘴角,点了点头,“王爷是俊杰,如此甚好。这样咱们才算是真真正正结盟,我信得过王爷,心里踏实了,往后的事儿自然也会尽力襄助。”
    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含笑凝视,“希望此事过去,王爷和我能够精诚团结,互相信任。别让一些不入流的阿猫阿狗搅合在咱们中间,没得坏了我和王爷之间的情分。”她说罢一笑,径自扬长而去。
    简直是奇耻大辱,被一个小女子威逼,却毫无招架之力。忠王坐在书案前,心头怒火中烧,这份羞辱,来日必定要让她偿还,不仅要还,还要百倍千倍的还,方能以血今日之耻。
    出了忠王府,沈寰心情大好,再思量,觉得刚才那点争执实在不算什么。顾承外表谦和,骨子里坚刚,他突然知道真相,觉得自己蓄意欺瞒,利用良泽,愤慨之处十分合乎情理。他本性如此,要说只因为爱她就强自忍耐包容下来,那才是一反常态,浑不似他这个人了。
    其实,她喜欢的不也正是这点嘛,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被人掌控的人,反倒是自身会有一种坚韧平实的力量,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释放,潜移默化地影响周遭的人。
    心意定了,事情就得说开,她脚步匆匆,赶回家时,犹带着三分忐忑,七分期待。
    ☆、第98章
    <爱憎>
    屋子里很安静,他就坐在床边。身上穿着白色中单,半散了头发,只用一根带子松松系着。要不是神情落寞恍惚,这样子该当得起一句清雅风流。
    “纯钧,”她踌躇着,一点点走上前,抚着他膝头,低下身去,“咱们和好罢,我知道不该瞒着你擅自行事,是我不好,以后都不会了。咱们还像从前一样,这才新婚没多久,总不能一直气下去不理我。”
    柔媚得像一卷春风,她吐气如兰,放在他膝上的纤手,甚至还带着些不安的轻颤。
    他寂落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只是紧咬着牙床,好似在做最后的抗争。
    她再接再厉,轻言细语,“我会听你的话,这个世上,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永远听下去,好不好?”
    他看她,想从她的神情里判断她的诚意,然而看到的是她含笑的眼波,透过一层层涟漪,深处徜徉着渴望和期许。
    他低低的发出一声闷哼,双臂一紧,将她从地上抱起,一下子掷到床上。负气的用力,很像是在故意惩戒她。
    “纯钧……”她开口,被他以吻封缄。他攻势凌厉,不给她一点喘息余地,这一记吻持续到她唇齿发僵,大有海枯石烂的劲头儿。
    好容易他抬首,她才轻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他再度强悍的封住她的口。
    一个字都不许说,他不想听她的谎言,明知道她曲意迎合,明知道她早晚会故态复萌。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他已不想再去分辨。
    她觉得天旋地转,那么强烈,那么凶猛,让人无力招架,只好在他的攻势下臣服,被动得一塌糊涂。可看着他沉溺的,微微带着些痛楚的眼眸,心里瞬间又挤满了疼。
    她爱他,刻骨铭心,此情此景下尤其强烈,仿佛刻在心上也依然还是不够。
    “纯钧,”她已浑身瘫软,他亦然,所以终于允许她再度说话,她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原谅我,好好地爱我。”
    他压抑的叹息,胸口一片炙热,“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些事。我说的话你记清楚,应了就不可以反悔,如果再骗我,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她轻声嗯着,“你说,我听着呢。”
    “从今天起,不许再见忠王,也不许见良泽。这件事你彻底放手,接下来做什么,我自会和他们去周旋,你一个字都不能打听。如果结局如你所愿,我会把常全义交给你处置。恩怨了结,你和我离开这里。”
    她有点慌神,原来他们又想到了一处,可惜阴差阳错,她快了一步,他的吩咐已然不能奏效了。
    该怎么答对呢,还是实话实说罢,免得过后他知道了,又要气自己欺骗他。
    先哀声叹了一口气,她娓娓说,“我们都是为对方着想,也算难得了。我方才出去,就是惦记着要把你从困局里拖出来,所以,我去见了忠王,和他说清楚,送良泽去御前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他身子一震,立刻转顾她,“你……”到底棋差一招,他不由得苦笑,“你真是……忠王不是个善茬儿,你用的什么法子逼他答应?”
    她笑笑,有点自鸣得意,“我跟你说了,他有把柄捏在我手里,当然不得不听话。”
    他眉心一跳,追问道,“什么把柄?”
    方才一番欢好纵情激烈,她动了动身子,浑身仍是一阵酸软,连带头脑都不大清明起来,瓮声回应着,“他的一个小妾怀了身孕,被我偷偷藏在了一个地方,他倒不是为了孩子的安危,只是生怕……”
    她没说完,忽地被他推开。他人已坐起来,满目阴霾,“你用一个女人和孩子威胁他?”
    她愣住,猛地想起他大约误会了她的意思,连忙否认,“不是,我并不会真的做什么,只不过……”
    “你会!”他厉声打断,嗓音发颤,“沈寰,我了解你。你做得出来!”
    她眉峰骤聚,气一点点涌上来,“即便会,又有什么错?难道由着人诓骗算计,我也不能反击?本来就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图,我不能不防备。要是威胁到我,别说他的孩子,就是他这个人我也一样不放过。”
    他摇头,眼神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满脸愠色,寒着声音,“我没说错,你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才刚还好好的,一句话过后就成了这幅局面。她不甘心,攀上他的手臂,“你这样说太伤人,我不过是未雨绸缪,不想任人宰割罢了。你总是把我说得那么坏,就不怕我心寒么?纯钧,我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我是真心实意的爱你。”
    他漠然的笑笑,再度推开她,“你的确爱我,可惜,你只爱我一个人。”
    起身穿衣,他坐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盯着她打量,讽刺的扯了扯嘴角,“我不能接受,一个除了自己和爱人,对世间其他人都冷酷无情的女人。”
    她无语,竟然有种辩无可辩之感。他说得一点不错,这世间除却她自己和他,以及仅剩下的几个亲人之外,她委实谁都不爱。
    然而这样也能算是错么?难道她应该像菩萨一样慈悲,怀着怜悯关爱世人?她的双亲、两位兄长惨死的时候,她独自漂泊险些遭人暗算的人时候,她千里独行无枝可依的时候,世人又何曾对她有过一星半点怜悯和同情!
    多说无益,她穿戴整齐,冷着面孔,“你容不下我,那么我走。”
    他一瞬愕然,之后站起身,“不必,这是你家,要走也该是我走。”说完转身,竟然没有半分犹豫。
    顾承不会轻易和人置气,即便到了这会儿,他的决绝中也透出冷静淡然。可越是这样,就越让她全身上下都觉出阵阵彻骨凉意。
    没有挽留,没有劝阻,甚至连再交流的愿望都没有。难道他真的打算放弃她了?
    血冲上头顶,她一个箭步越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顾三爷说笑了,这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你才是这儿的主人。把主人撵出门去,这种事我做不来。”
    说着足尖点地,身子轻盈滑出,一眨眼的功夫,人已飞身跃上屋顶。
    身后好像有一声轻浅的叹息,飘飘荡荡,融化进晚风里,倏地一下,便再难觅踪迹。
    气头上绝尘而去,游走在夜色之下,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栖息。夜半投宿引人侧目,她也并没有亲朋好友可以借宿,想来想去,竟然只能去没人居住的顾家小院暂住一晚。
    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明明已经闹得分崩离析,却还是不得不委身在他的地盘里。
    满心凄惶,也不知道这场气要怄到什么时候。翻进顾宅院墙,看到熟悉的景物,更添凄凉。忍了忍,到底没推开他房间的门。简单打扫一遍西屋,心力交瘁和衣躺倒在床上。
    更漏滴滴答答响着,早已过了子时,庭户无声。她辗转,身体疲惫不堪,脑子却很亢奋。阖目一刻,眼前都是顾承痛恨交加的脸,他指责她的话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在脑海里徘徊不散。
    实在睡不着,只好爬起来打坐,心里默念六字大明咒。那些压抑难过慢慢地转淡,气息得以平缓,她方才有余力想想前路该如何行进。
    事到如今,她自然不能为讨顾承欢心停下所有计划,她选的路从来只能向前,无法后退。那就只有把伤害尽量减到最低。良泽这个人还是关键,不到最后一刻,她不能放弃对他的营救,只要她尽心,最终不教顾承衔恨就好。
    多少还是有些气馁的,他那么爱她,却还是因为良泽,还有忠王未出世的孩子,就和她生出嫌隙,归根到底这些人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怨恨,他的良心太好,总想着面面俱到,包容照顾到所有人。但也禁不住隐隐觉得自豪,她爱的男人是个仁善悲悯的人,具有她没有的情操品德,她是因为心中向善才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的罢,好比花儿们永远知道要追逐阳光去生长。
    她笑了出来,黑暗中听见门外有极轻的响动。屏住呼吸,莫非是他来了?他该想到的,深更半夜自己多半只能回到这儿,所以还是追了过来。他终究舍不得,舍不得自己孤零零漂泊在外。
    门开启一道缝,他走进来,带了一抹月光。长身玉立,站在门旁。
    他不再往前迈一步,像是有些犹豫,清清冷冷的,这会儿望上去,有一抹平素少有的孤傲清高。
    原来还是在和她拿乔。她抿嘴一笑,决定先给个台阶让他下,“你真聪明,知道我在这里。你都看见了,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他没言语,依旧定定的站在那里。她撅嘴,暗道他脾气越来越倔,没奈何,只好讪讪笑说,“你不会是来赶我走的罢?那我可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他摇头,极轻的一下。她欢喜跃上心间,冲他招手,“来都来了,站那么远干嘛,咱们今晚把话说开,夫妻间不留隔夜仇。”
    还是极轻的点了下头,他终于挪动步子,朝她走过来。
    月光只能照亮窗前一隅,照不进屋内深处。他的轮廓越发疏淡,只依稀能辨识出,挺拔清隽的身形,意态从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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