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来自乡下的工班长之章 完

    李有间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刘哥很面熟并且他说话自带戏剧腔，她小时候常跟着奶奶看连续剧，刘哥正是一名活耀于九零年代的闽南语连续剧演员，至于为何突然退役下来，原来是因为养猪养出了心得，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志愿。
    早上八点的时候，赵地锦终于打断了刘哥的猪仔经，李有间完全战胜了对重机的恐惧，马上扒上班长的机车后座急于离开这里。
    〝很好很好，有空我们再多聊聊。〞刘哥满意地点点头，他将手收在后方。〝动土仪式我就不去了，庙委会的人，我也向他们交代了，如果神明喜欢，就立刻做那个什么…天井的设计！而我今天需要跟猪仔…〞
    〝有点赶时间，刘哥再见。〞赵地锦油把手一转，机车就跑老远了。
    李有间见猪舍越来越远，终于放松下来，不自觉喘了口气。
    〝下次想还再来吗?〞赵地锦故意问了一句。〝shinebrightlikeadiamond？〞
    呵呵，挖苦我呢。〝来！怎么不来？〞李有间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你那么忙，这种社交啊，杂事啊当然是交给我们这些人。〞
    〝这些人?是指谁呢？〞
    〝小胖敦啊，我啊…小胖敦啊…，唉，你身边还真没几个能辅佐能挑大任的，不像我以前的助理可好用了。〞
    〝因为工班的大家专业就不是做杂事的，我以后会请助理。〞赵地锦把头轻微往后仰，靠上了李有间的肩膀。〝那你呢？等图纸的抽成下来，你要不要来做爬墙虎工班的图纸师傅？〞
    全罩式安全帽下，班长看不见李有间有点抽蓄的笑容。〝我再怎么说…之前都是一个室内设计师…〞
    赵地锦一想起李有间那个家徒四壁的家。〝呵呵。〞
    〝……〞欸，够了喔，这意义不明的笑是什么意思。
    重机停到工地边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七八台车，二三十个人，一时间将这块地挤得好不热闹。
    近二十个人是属于工班的人手，主要是由泥作师傅信强带头的团队，各个都是人高马大。一个穿黄色道袍的瘦小道士跟着俩跟班忙碌穿梭在石敢当爷身边，正在摆设祭坛。工班的人手协助着搬运了一个大香炉到祭坛前，其他那些三牲四果发糕蜡烛的种种摆盘，加上悬掛着的一串鞭炮就全都是道士带来的跟班负责处理。
    一旁站着一伙人，他们上半身统一身穿印有五洲乡宫庙委员会的t恤，其中离祭坛最近的一名委员会老人则披着主席的金黄色掛脖巾在身上。
    庙委会的人似乎都认识赵地锦，听见重机引擎声呼消而过，视线就全往这个方向看过来了。班长带着李有间往人群的方向走去，庙委会成员纷纷涌聚上来对班长热情招呼。
    乡下的庙委会其实等于是乡下社经发展的交流团体，大多都是由乡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担任，今天来的不少是当地建厂的老闆们，也是工班的潜在客户。
    由于刚刚搭机车时班长已经给李有间做过提点，所以现在她保持礼貌微笑想要给庙委会的人留下好印象，尷尬是老闆们的社交主要还是看熟脸，眾人一窝蜂聚在班长身边嘘寒问暖，不知不觉竟把她晾在一旁。
    〝爬墙虎，又一阵子见不到你啦！〞
    〝今天看新闻，唉呦，那个八十八万狗笼是你们工班做的吧？不错不错，下一次也来帮我的犬舍做一排吧，最近进了一批高加索，有机会你看看要不要挑只回去养看看。〞
    〝上一次请你的工班加盖的精舍，你好像说是烧杉木，哈哈，果然很抗潮，修行的师父们都非常满意。〞其中一个手上带着大金戒子的男人哈哈大笑。〝孙总问我是谁做的，我立刻跟他推荐是你。他看你照片这么年轻还一直不肯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来，我今天就把他带来了。孙总是做货柜生意的，你说孙总是不是一表人才？是不是年轻有为？〞
    金戒子男一把将孙总推上前，年轻男人紧张地跟赵地锦握手，人看着老实靦腆。
    这是在给班长相亲呢。李有间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注意到班长对着一眾长辈可谓是跟平常判若两人，社交技能拉好拉满，应对进退谈笑自如。赵地锦以前的外号叫做爬墙虎，这些长辈应该认识她有些年了，各个都只会这样称呼她，他们嘴里提过的建案甚至不少听起来都四五年以上了，属于班长还没有独自成立工班前就已经负责的建案。
    这伙人本来七嘴八舌，直到他们自动让开距离给站在最后方的庙委会主席。老人家走向赵地锦，李有间注意到主席的掛脖巾还有一个小括号在他的主席二字旁：乡长。
    喔，原来这就是五洲乡的乡长，看来乡长的名号还没有庙委会主席大。李有间心想。
    乡长将手放在班长的手臂上拍了拍，似乎对小辈非常满意。〝爬墙虎啊，当初刘哥说愿意赞助软土村的石敢当盖庙，我推举你就是因为你才有这个能力。〞
    别开玩笑了，难道整个乡只有一个小年轻有实力？李有间认为这种夸奖过誉了。
    〝谢谢乡长看得起。〞赵地锦对他深深一鞠躬，看来是受过乡长不少帮助。
    〝客气什么，当年慈奉宫的主殿维修，主神大帝坚持给你三个圣筊，我还想这么年轻，又是个姑娘，能不能真的做得到，果然大帝的决定是对的.大家都夸你工艺好。〞
    〝看来还是主神大帝懂得挑人，今天石敢当爷也一定会满意。〞带大金戒子的男人抢话，一边拍胸脯说道。
    什么神明不神明，有没有那么玄？
    李有间听出了大概，这些庙委会的委员之所以那么看中班长，除了她年纪轻就技术了得，最主要的理由让庙委会成员在一眾老工班中选择她是因为神明钦点。
    李有间觉得自己一直在这边罚站听人夸班长也没什么意思，主动跟信强打了声招呼过去帮忙祭坛的事宜，她注意到祭坛上面只放了一张三号图纸，先前作为备用的一号跟二号去哪了？
    讲的那么玄，说让神明选择，怎么就仅此一张？
    李有间问信强，信强则很疑惑回覆至始至终就没见过其他张，这张图纸是按照班长的要求放上去的。
    李有间看班长这么忙，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过去询问她，只能耸耸肩不再追究。在祭祀的过程中李有间沉默地跟着工班成员站在祭坛后方持香，而班长跟着庙委会一眾则站在祭坛的最前方围着道士。
    李有间看不见祭祀进行得怎么样，只听见道士在那边认真诵经。
    她心里不以为然也不相信会有什么神蹟，待道士的小跟班们将大家的香一一收走后，没多久就听见前方人潮一声惊呼，大家开始骚动起来。
    〝这是怎么了？〞李有间问站在一旁的信强。
    信强长得高，自然看得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炉了，石敢当爷发炉了。〞
    李有间听不明白，因为家人的信仰关係，此前她甚至从来没进入过任何一间庙宇。〝这是什么意思？〞
    〝发炉，就是一种讯息，表示很开心。〞信强补充道。
    〝谁很开心？我没有炉，能不能直接把讯息发到我的line?〞
    〝……〞信强用纠结地眼神望着李有间困惑的表情。
    等骚动结束，经过信强的解说，李有间才理解发炉的意思是指祭拜的香集体从香脚烧起来，是一种较为少见的香炉现象，通常代表庙宇的神明过来巡视了或者在祭祀中表达祂的喜悦之情，刚刚之所以大家那么骚动正是因为前方的祭坛香炉发生了这样的香炉现象。
    难道真的有神蹟？
    李有间歪着头困惑地想，然而人群前方的赵地锦也穿过了交错的人潮回头望着她。
    因为发炉了。庙委会成员对图纸都非常满意，班长藉此特地把平板拿出来展示建模动画，算是给李有间打了广告。因为发炉了。庙委会成员各个看过动画影片皆频频点头讚不绝口，跑来围绕着李有间问起身分背景。
    〝——原来是大型事务所出来的设计师啊，果然设计理念新颖，连神明都喜欢！〞金戒子男举起大拇指。〝看看你这么年轻漂亮，画图纸也这么有水准，来，这个是孙总…〞
    喂，你刚刚不是才把孙总推荐给班长吗？
    〝我们玄妙宫有一间静修堂正在规划中…，位置在台东，你看看这图纸怎么样？〞
    喂，你都请人设计好图纸了，这是叫我免费指点啊？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李有间努力保持微笑跟一眾长辈聊天，她的社交技能其实不高，因为以前事务所跟客户维系关係是由业务在负责。
    李有间拿到了一裤子的名片，动土仪式也圆满在鞭炮响彻声中结束了。
    庙委会成员逐渐散去，一台一台轿车驶离工地后，工班的人也开始拿出工具正式挖土。
    道士跟他的跟班去吃饭了，他们将会算准下午的时段再回来收拾祭拜的东西，不知不觉现场就只剩下李有间跟赵地锦两人还在香炉前待着。
    赵地锦是正在给石敢当爷拜拜，李有间则是心里有些困惑想问她。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赵地锦问小狗眼的傻白甜。
    〝班长，你其实一开始就打算让第三号图纸成为最终定案吧？〞
    李有间想明白了，透过早上班长跟委託人刘哥的对话中得知刘哥是第一次听见新设计的庙宇，表示班长从未把一号跟二号交给他过，祭坛上面也没有放一号跟二号给神明选。
    〝你不是希望有代表作？〞赵地锦靠近李有间，那个距离很近，近到李有间有些紧张。
    〝希望，可是这么顺利，又没有人反对…〞反而显得很奇怪。
    李有间话没说完，但班长明白她的意思。
    〝尽力就能成事。〞班长比李有间高，她的影子挡下来遮住了刺眼的艳阳。〝你一开始来找我，就告诉我说，你想要专属工班的理由是因为想要市场的代表作，所以我才给你一个机会参与图纸设计。〞
    李有间不敢吭声，因为代表作是她随口胡诌的，她一开始根本不期望爬墙虎工班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可是她随便说的话，班长听进去了，她记到现在，而且真的在帮自己实现。
    〝后来你交给我一个大胆的设计图纸，你自己都知道很大胆，所以还准备了两个备案，并且只敢将它定位在三号。你制定了一系列详细的作业流程，已经付出辛劳，当我告诉你这个设计很大胆，你却立刻建议我给委託人选择一号或二号，为什么？这明明是个人代表作的机会。〞赵地锦指的是她们在通讯软体里面的对话。
    〝因为…〞李有间发现自己答不上来，她低下头。
    〝…你寧愿交上保守的设计，也没有说服委託人的打算，是因为你没有坚持的动力。〞赵地锦直接补完了李有间的话，经过这段日子，赵地锦认为自己已经观察的足够了。〝你没有希望一件事情成功的决心，没有想尽办法让成功率达到百分之百的能力，我认为我一开始的观察没有错，你是一个好的设计师，但你并不适合开个人工作室。〞
    李有间沉默了。如果一开始班长首次见面就这么告诉她，李有间一定会觉得这是羞辱，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跟体会，她明白班长说得没错，她没有业务能力，下面的人手她也管理不来，更没有强烈的动力做出杀出重围的竞争。
    李有间暂时不想聊这个话题了，她看着香炉里面零零落落的香还在燃烧，赵地锦也默许了她逃避话题，反正这也在预估之中。
    李有间终于想起了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解开。
    〝班长，发炉是你的安排吗？〞
    赵地锦摇头。〝我没想过这件事情会发生。〞她看向大石头。〝也许真的是石敢当爷很喜欢你的设计。〞
    〝那你怎么确定庙委会的人会同意图纸？〞
    班长凑前，比刚刚还要靠近，四周却没有人注意到她们间的距离是这么靠近。
    李有间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比平常快。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想从几个老工班手里抢过庙委会的地方建案。〞赵地锦笑了笑。〝你知道我是怎么成功的吗？〞
    李有间想起之前班长与庙委主席的对话。〝?让神明决定？〞
    赵地锦拿出放在口袋里的一对红色杯筊，它的形体大小跟祭坛上摆放的那对一模一样，伸手在桌上掷了几次，全部都是一正一反，全部都是圣筊。
    赵地锦在李有间惊讶的目光中，默默将其再收起来。
    〝总有些事情要自己决定。〞赵地锦轻声在李有间耳边说。〝李有间，我不会永远是一个工班长。〞
    赵地锦拿出名片，这个名片就跟陈咬金当初交给李有间的一模一样。
    〝我的名片就写着这是我的工作室。〞
    到了晚上，待在家里的李有间躺在床上发呆，她手机发出叮咚声，知会她已经拿到了图纸的抽成款。她之前曾经做过计划，拿到钱之后要好好的装修一楼工作室，但现在她只是待在床上发呆。
    一旁矮柜上的平板还在拨放新闻。
    重复播放的新闻里，记者正在四处採访海神时尚宠物展的游客，龙王系列狗笼这么高调的价钱跟商演形式，如期受到记者採访，事业线网红果然抢了很大的版面，记者此时正在跟品牌传播经理沟通，他还是讲话不时就要掺几句油腻的英文。
    网路上，来宠物展参观的民眾几乎都有在狗笼前面打卡，记录他们来过宠物展的痕跡。
    民眾很满意，厂商也很满意。李有间知道，接下来各个想做商业佈置的厂商们就会指着报导询问：这是哪个团队负责製作的？
    现在开始会有更多人看见爬墙虎工班的作品.知道爬墙虎工班代表赵地锦。
    赵地锦看着人很温和，但是野心很大。
    赵地锦经常挖苦她，但是把她看得很透彻。
    我不是曾经是一个首席设计师吗？为什么好像拳脚难伸，没了以前的如鱼得水。
    说白了，我以前的成功总带了点幸运跟关係在里面。
    如果不是因为家人的关係让她进入了最好的事务所，如果不是在最好的事务所内，有人引荐了陈伯给她，如果不是她长得比竞争对手好，杂志社更想专访她，她就没有办法在三十岁前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师。
    也难怪出事后，脱离家人又失去公司的庇荫，她会突然失去所有人脉，跌得那么惨。
    李有间终于鼓起勇气，拨电话给了陈咬金。
    〝阿间啊，安怎，是不是恁决定要合作了？〞
    〝陈伯…，我没办法跟你亲戚小孩的工班合作。〞
    陈咬金似乎很惊讶。〝为啥，伊不够好吗？〞
    〝我无法跟爬墙虎工班合作，是因为这个工班不会成为别人的工作室，他们的目标是未来成为赵地锦的个人工作室。〞
    沉默了一段时间，陈咬金似乎有点落寞。〝这样阿…〞
    〝班长很有能力，我相信在她的带领下，工作室会越来越好。未来也会有更多有才能的设计师加入她的团队，班长…我是说赵地锦，她迟早有一天会爬得比我的位置高，她比我更有能力开个人工作室，我…，我可能也不打算开自己的工作室了，陈伯。〞
    〝阿间，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有间翻看手里的名片。〝陈伯，我想加入爬墙虎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