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2)
林安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地看着,不过百来个字,却看了不知多少遍,才扣动着愈发冰冷的指尖,将下一则短讯打开另外,这一年来,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这两年,哥他其实一直都关注着你的动静,托陈家楼多照顾你,又总让我再转述从他那儿的得到的有关你的消息,你刚走的那年表现得还不太明显,到了今年,不知道为啥就突然又彻底放开了,又是让我跟小王,就他那助理,去办给你那学校捐图书馆的事儿,又是借着捐医用品日用品啥的借口给你送东西,而且为了不让你发现起疑,还给周围一片的学校全都捐了。靠,我是真闹不明白他这么大费周章地折腾又不让你知道是为了啥,总不会是突然想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吧?哦对,听小王说他最近还养成了个奇奇怪怪的习惯,一到过节放假啥的,就爱往你老家那镇上跑,杵在街边河边之类的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在看些啥。
丁华说着,语气开始渐渐由最初的无语转为了无奈:唉,林子,其实说句老实话,这些话,原不该由我来说,真的,说实在的要不是赶上这回出差,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也恰好碰上这大过年的,我还真没那熊心豹子胆就这么揭了我哥的老底,他那脾气你也知道,看着不声不响,真发起火来,嗬,可没人扛得住。但我是真的有点看不下去,我不知道你俩之间到底是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总之今天这些话,我说是说了,但究竟怎么处理,还是得看你俩自己。你要是觉着还能听,就听,要是觉着不顺耳,那就权当丁哥趁着拜年的机会给你讲了个笑话。怎么样?
被分割成四五段的短信到此终止。
林安一动不动地对着手中的屏幕,纷乱的思绪却并未就此中断,相反,随着不断起伏的急促却隐忍的呼吸、急速轮转于全身的血液,以及鼓荡在体内几乎震耳欲聋的心跳,长时间没有动作的手脚,俱都难以自控地变得麻木。
麻木到甚至就连站起身,应一声从屋内厨房方向传来的母亲的叫唤,也完全无法做到。
林母在厨房将最后一个热菜做好,只留了一锅鸡汤尚在煤气灶上用小火煨着,弯腰将其他放在泡沫箱中保温的炒菜挪出来时,扬声朝门厅处喊了一声,想让林安一块儿过来搭把手,顺便冲下碗筷端个菜。却直到过去了两分钟,大门方向都没传回丝毫动静。
她觉得奇怪,便又抬高嗓子叫了声,却过了好几秒,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放下手上的活擦了把手,出了厨房往大门敞开的门厅处望了过去。
只见林安正呆呆地坐在门外,微垂着脸不知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西下的夕阳笼罩在他所坐的那片空地上,从静坐之人的脚下拖拽出一道细瘦的黑影,匍匐绵延在咫尺之外的墙根上。
朦朦胧胧,时浓时淡,恰如徘徊脑中沉浮不定无可捉摸的一缕思绪。
唉,这孩子,想什么呢?妈喊你也听不见,来,快,把这儿收收,进去吃饭了啊。
林母有些好笑地走到仍兀自呆坐在慢慢暗沉下来的天光中的对方跟前,见他还对着牢牢握在手中的手机怔神,连自己站到了身边都没发觉,不由带上了丝嗔笑地催促道。
林安这才醒过神来,手忙将乱地从藤椅上站起,却因过分的忙乱,膝头上放的书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于是只好更慌乱地弯腰去捡。一整套动作下来,引得林母更加哭笑不得,悄声嘀咕了一句:毛毛糙糙的,越大越像个小孩儿了。,说罢摇摇头率先转身朝屋内走了回去。
之后的所有时间内,林安便都如同丢了半个魂的木头桩子般,林母笑,他也跟着笑,林母问他话,他便跟着浑浑噩噩地应上几句,可不论是嚼在嘴中的佳肴,还是悬于齿间的话语,却都仿佛在无形之中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滋味与色彩,变得枯燥乏味,变得呆滞死板。
直至吃到一半的年夜饭途中,放在桌角的手机又一次发出一声细小短促的震动,凝滞的目光才如获新生般重新活动开来。
林安侧目望去,只见亮起的屏幕上,一个在以往任何一个重要日子都不会缺席的名字,在这一年中这最后一个重大节日中如约而至。
丁华:开始吃晚饭了吗?
厨房留下的那锅汤所飘出的香味愈发浓烈,林母估摸着火候应该到了,招呼了声起身去做出锅前最后的调味。
连接厨房的小门在打开后又被迅速虚掩上,林安拿过手机,定定对着那五个字看着,许久,手指缓缓按上了键盘。
几秒后,一行字被发送了出去:吃了。
不一会儿,来自对方的一条新信息又涌了进来:家里都准备了什么年夜菜?
林安呆呆抬头看了会桌上色香俱全的菜,然后复垂下视线,动作略有些机械地将摆在面前的几个菜的名字编辑好,再次回复了过去。
少顷,却在一股莫名情绪的推动下,又目光怔然地编辑了另外两个字:你呢。
对方没有再回复。不多时,林母端着汤回到了座位,席间一时重又回复了先前的和乐氛围,桌子正前方的电视上放着新闻联播,报道画面中不时闪过的欢庆景象,亦给本就热闹的夜更增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息。
林安强笑应对着兴致勃勃不断跟自己讨论着往年春晚节目的母亲,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频频流连于手边早已彻底黑沉下去的手机屏幕。
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林家只有两个人的年夜饭也将近尾声。林母趁着广告间隙开始慢慢收拾起桌上没吃完的的剩汤剩菜,林安亦起身将勺筷餐盘等拿到隔壁厨房的洗碗池中,卷起袖子帮着清洗餐具。时间一分一秒随着从双手间冲刷过的水流流逝,八点整,伴随着屋外时不时响起的镇上别家孩子玩的各色响炮摔炮声,电视机中象征着春晚正式开始的声势浩大的大合唱也从里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林母提前十分钟就将厨房差不多拾掇完,端了瓜子果盘坐回了饭厅,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节目,边跟坐在身边的林安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聊着,可不论电视中那场景绚丽的歌舞有多美妙,也不论那引得观众捧腹大笑的小品相声有多精彩,静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林安都始终无法投入其中。
丁华几个小时前的话语,以及收信箱中无声躺着的那数以百计的信息,此刻都如同这冬夜里无孔不入的风,再一次呼啸着不断钻入了他因极度紧绷而略显僵硬的身体,那潜伏于脑中的轰鸣,也随着这份在今夜数度叫乱了心神的回忆,而变得愈发剧烈不可收拾,以致时间一久,连同揣在外衣口袋时刻留意着手机动静的掌心,也在这股不可名状类似于紧张惶惑的情绪中难以自制地渗出了一层薄汗。
许是因为坐在旁边的林母终于也察觉到了这份隐隐浮动在空气中的躁动与不安,偏过头去连看了他好几眼,最后有些不解和担心地问: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问罢又仔细地打量了下对方,露出丝笑容,轻声问:累啦?
林安强自压住混乱的思绪,暗自轻舒出一口气,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却紧了紧手中悄然握着的手机,似是终于再难耐这教人窒闷的空气,扯着嘴角又笑了下,缓缓站起身,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林母惊讶,现在?说着转脸睇了眼电视上才进行到一半的晚会,问:这大冷天的,联欢会不看了?
嗯。林安轻应了声:感觉有点闷。
林母疑惑地又瞄了眼电视上正直播着的一般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爱听的曲目,了然地笑了笑,行,那去吧,记得早点儿回来,之前看了报纸上登的节目单,说十点半可有你爱看的小品和魔术。
林安闻言静立了两秒,微勾了勾嘴角,轻应了声好。,之后转身带上门,走向了被邻家灯火映亮的大门。
门扉敞开的刹那,盘踞于胸口一整晚的一口气,似乎终于借着迎面袭来的风,慢慢顺着全身的毛孔流散了出去。
林安就在家门前的水泥路上缓步走着,投在灯下的影子随着脚步的移动,变得忽圆忽扁忽短忽长,一如他此时不住波动的心绪。
清河镇不同于X县其他乡镇,一到过年就烟火漫天鞭炮齐飞,相反,或许它在白天里还能热闹些,一入夜,便反而静了下来。因着前些年有人在家门前这块空地燃放烟花时,把空地前方种的一排树木和草坪不慎点着,险些引起一场大型火灾,乡政府和村委便定了规定,此后不得在居民聚集地,尤其带绿化的地方燃放烟火,实在想放,也只能集中在指定的某距离田舍五百米开外的一个新建广场。
而林安此刻漫无目的信步而去的方向,便是那片曾经是一条河流,而今却被填平成了一块球场兼舞场的地方。
可不知是为什么,越向那片广场所在的方位靠近,脚下的步子遍越发缓了下来,而某份被刻意深压心底有关于某个夜晚的记忆,似乎也随着这份距离的缩进,再次无可避免地从心中升腾起。
林安的脚步在这条路的尽头彻底停了下来。
他怔怔望着前方因失去了路灯的指引而隐匿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的砖瓦草木,良久,又一次将手机从兜里掏出来,于一片黑暗中按亮了屏幕。
只见丁华两个字,依旧悄然无声地悬挂于收信箱的最顶部,而随着下移键不断地被敲击,沉在最末端的另外一个名字,也在十多秒后乍现在了眼前。
林安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名字,不知多久,直至双眼忽然泛起一阵酸涩,手也在突如其来的震动中微微一抖,一条显示着发信人为丁华的短消息再一次涌入。
回复的是三个小时前自己发送过去的内容:和你差不多。
两秒后,又传过来另一条:刚有点事在忙。吃完了?
林安盯着这两行字看着,好半晌,抬起手指回了过去:嗯。
没几秒,又被迅速回了过来:这么快。那现在在做什么?和亲戚聊天,还是看春晚?
林安:没有。
在做什么?
有点闷,出去走走。
对方没再立即回复,又十多分钟后,忽然发过来一句少有的带上了自己名字的话。
林安眸光一动。
对方问:你想不想看烟火?
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几个字,良久,突然在已然模糊了的视线中再难克制般地退出了收件箱,调出了通讯录中的号码,微颤着手指拨了过去。
和预想中的一样,对方并没有接听。
通话很快自然挂断,下一秒,却又再次被拨通。
一遍又一遍,透着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执着。
直至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在一条只有两个字,却饱含着无尽情意的短消息后,回响在听筒中的那始终冰冷机械的回铃音,被一道模糊轻浅的呼吸声所替代。
徐哥。
林安抓着手机,感受着不知是从掌心还是机身传来的滚烫温度,屏息听了许久,开口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
徐哥。
一顿,又问:是你吗。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回应,只余沉默悄然在这夜空中扩散。
林安亦没再出声,只站在通往广场的转角处,静静听着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烟花炸开所发出的模糊声响,片刻,方略有些沙哑地再度开了口。
却仍是那三个字:是你吗
一顿,又细微地疾喘一声,眼眶顷刻涨得发红,断断续续道:我丁哥丁哥都跟我说了,这一年言及此却有突然哽住,好一会,才似平复住情绪,竭力维系着镇静,轻声问道:都是你,对吗?
对面依旧没有回答。
林安望着远方天边那被隐隐映亮的一小片夜空,不觉中,喉间已带上了一丝哽咽,明明下午丁华的那通电话已将事实都交代很清楚,他却仍然忍不住一遍遍地去确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从下起就凝滞在胸中的迷茫及惶然,顺着这一声接一声仿若呢喃的追问得到彻底的释放与消解。
从图书馆开始,到捐款,还有那些短信都是你是吗?林安喃喃问着,眼眶终于随着这句话的结束,从酸涩转为了湿润,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然而接下去几个字,却如同一块烙铁,牢牢灼烧在喉间,让人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可回应他的,仍只有一阵无言的沉默。
我想见你,徐新。 数秒后,林安忽然又轻声开了口。微颤的语中是少有的坚定。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
林安亦不再作声,只静静地等待着,却随着时间的流逝,眼底的潮湿在这太过持久的沉寂中,被一股难掩的失落渐渐淹没。
想不想看烟火。
直到又数十秒后,一道阔别已久,却仍熟悉万分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电话中同样沙哑地响起。
然而所说的话却并非回答对方先前的问题,而只是兀自重复了遍几分钟前自己发给对方的那条略有些莫名的短信内容。
林安身体微一颤动,没有回答。
几秒后,徐新低沉温柔的声音再度从听筒传入耳中。
这里距离你家应该不远,想看的话,抬头。
林安未及反应,闻言下意识微扬起了脖颈。
天空被照亮的霎那,周遭一切事物都被笼罩在恍如白昼的光芒下,与此同时,一声充满了兴奋与惊奇的尖叫,也从被围墙挡住的另一端的广场上与手机听筒中同时传来,振聋发聩,无比清晰
哇哇!好大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妈妈你快看!这朵,这朵,还有那朵!说着又万分期待地转回身来:叔叔叔叔,这些待会儿你全部都会放吗?!
另一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在一簇接连一簇的烟花燃放声中,低低回道:
嗯,会放。
对面又瞬间爆发出了雀跃的欢呼,没一会儿,那欢呼被熟悉的带着乡音的女声渐渐压住:哎别跑别跑,危险!快回来到妈妈这里站着!听话!
林安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随着这一声声轰然炸响在头顶的巨大烟花急速涌动在体内,而那骤然加快的心跳,亦不断鼓动着太阳穴和耳膜,让大脑如同这被蓦然照亮的夜幕一样,顷刻间就化作了一片空白。
林安不知自己这样站了多久,直至最后一朵烟花在视线中坠落着湮灭,才陡然惊醒,踉跄着从半封闭的围墙一角走出来,随后迅速绕过墙根,将目光直直投向了数十米开外的广场。